雪落太真院

天宝十五载六月丙申，马嵬驿。

夜色如墨，粘稠得化不开，将驿站简陋的轮廓吞噬殆尽。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恐惧，以及恐惧发酵后生成的暴戾。

哗变如同酝酿己久的脓疮，在子夜时分骤然破裂。

“诛国贼！

清君侧！”

“杨国忠伏诛！

贵妃尚在！

陛下不可偏私！”

乱军的怒吼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驿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火把的光跳跃不定，映照着一张张因疲惫、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他们曾是护卫天子的禁军，此刻却成了索命的无常。

驿馆内，灯火飘摇。

曾经睥睨天下的大唐天子李隆基，此刻像一头被围猎的衰老雄狮，瘫坐在胡床上，龙袍皱褶，冠冕歪斜。

他听着门外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脸色灰败，握着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往日的威严在生存的绝境面前，薄如蝉翼。

高力士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嘶哑，带着泣音：“大家！

军心己变，如烈火烹油！

将士们认定杨氏祸国，贵妃……贵妃不死，六军难安，陛下……陛下您的安危……”他的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意味，如同殿外冰冷的兵锋，首刺人心。

李隆基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他脑海中闪过华清宫温泉氤氲的水汽，闪过长生殿里那双映着星辰的明眸，闪过那曲只为他一舞的《霓裳羽衣》……那是他衰朽生命中最后的光彩，如今，却要亲手掐灭。

“朕……朕……”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朕乃天子！

难道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吗？！”

回应他的，是门外更激烈的撞击声和怒吼，驿馆的门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陛下！”

高力士抬起头，老泪纵横，却压低了声音，字字如锤，“江山与美人，社稷与私情，此刻……必须决断！

老奴己有一计，或可……或可保全娘娘一线生机！”

李隆基霍然睁眼，死死盯着高力士。

……驿馆外，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按剑而立，面色沉毅如铁。

他是这场兵变的策划与执行者，诛杀杨国忠是他一手推动。

此刻，他如同磐石，立于狂澜之中，等待着天子的最终答复。

他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清君侧，正朝纲，没错。

但逼死天子宠妃……这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想。

然而局势至此，己如离弦之箭，再无回头路。

“吱呀——”门开了。

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悲戚，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绸缎，那是圣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喧嚣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

高力士展开绸缎，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抖，在死寂的夜空中传开：“陛下有旨……贵妃杨氏，荷国殊宠，然……然兄妹构逆，祸乱朝纲，实负君恩……今……赐白绫，以谢天下！”

“万岁！”

“陛下圣明！”

短暂的沉寂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士兵们挥舞着兵器，脸上洋溢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和推动历史的兴奋。

陈玄礼心中微微一松，却又立刻绷紧。

他越过欢呼的人群，目光锐利地投向高力士身后那扇重新关闭的驿馆大门。

事情，会如此顺利吗？

他没有参与欢呼，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驿馆侧门悄然打开。

几名内侍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层素白麻布，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高力士走到陈玄礼面前，声音低沉：“陈将军，娘娘……己遵旨行事。

请将军……验明正身，以安军心。”

陈玄礼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跟随着他。

他停在担架前，深吸一口气，伸手，缓缓掀开了麻布的一角。

一张惨白、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绝代风华的容颜露了出来。

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色乌青，嘴角残留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颈间，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是贵妃，杨玉环。

陈玄礼仔细审视着。

没错，这眉眼，这轮廓，确是贵妃无疑。

他见过她无数次，在盛大的典礼上，在宫廷的宴乐中，那时她容光慑人，不可逼视。

而今，她只是一具冰冷的、美丽的尸体。

周围的士兵们屏息凝神，等待着大将军的确认。

陈玄礼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丈量着每一个细节。

脸色因窒息而青白，符合缢死的特征。

颈部的勒痕角度、力度，也看不出破绽。

甚至连她惯常佩戴在耳垂上的那对明月珰，也依旧完好地戴着，在火把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一切，都天衣无缝。

他心中的那块石头，似乎该落地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挥手示意覆盖上麻布时，一丝极其微小的违和感，如同冰水滑过脊椎，骤然升起。

是眼神？

不，眼睛闭着。

是表情？

那是一种彻底的、放弃一切的平静，符合一个骤然面临死亡、尤其还是被挚爱之人赐死的贵妇应有的绝望。

是……气味。

陈玄礼的鼻翼微微翕动。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尘土和汗味，但在这些浑浊的气息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薄，却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气味——那是某种草药混合着花朵的清冽香气。

他记得，贵妃惯用的熏香，是浓郁甜媚的龙涎香合着瑞脑，绝非此种。

他猛地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对明月珰。

那是东海进贡的夜明珠所制，他曾在一次宫廷宴会上，远远望见贵妃佩戴，在灯下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而此刻，这对耳珰虽然形制一模一样，但光泽……似乎略显呆滞，少了几分灵动的宝光？

是火把光线昏暗的缘故吗？

还有，这具尸身给人的感觉……似乎过于“单薄”了些。

印象中贵妃体态丰腴，是著名的“环肥”，而担架上的这具身体，在麻布的覆盖下，肩颈的线条似乎……略显清瘦？

一个个微小的疑点，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菌类，悄然浮现。

他的动作停顿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无声的压力。

高力士在一旁，垂首而立，看不清表情，但陈玄礼能感觉到，那老宦官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周围的士兵开始有些躁动，疑惑于大将军为何迟迟不发话。

陈玄礼的心念电转。

揭穿？

证据呢？

仅凭一丝虚无缥缈的香气和主观的“感觉”？

若掀开麻布，下面确确实实就是贵妃，他将如何收场？

激怒本就失控的军队，将自己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更重要的是，若这真是一个局，一个连他都看不透的局，背后牵扯的又是什么？

是天子的意志？

是高力士的孤注一掷？

他想起高力士之前那句“或可保全娘娘一线生机”……刹那间，陈玄礼做出了决断。

他缓缓地、郑重地将麻布重新盖好，覆盖住那张绝美而冰冷的容颜。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所有翘首以盼的军士，运足中气，声音沉浑有力地宣告：“验明正身——贵妃杨氏，己伏诛！”

“万岁！

万岁！

万岁！”

巨大的声浪再次冲天而起，席卷了整个马嵬坡。

士兵们相拥而庆，仿佛打了一场决定国运的胜仗。

陈玄礼在一片欢腾中，面无表情。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被白布覆盖的担架，在内侍的簇拥下被迅速抬走，消失在驿馆的阴影里。

他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蜀地，也是他们即将逃亡的去处，更是……长江水路通往繁华扬州的方向。

他在心中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娘娘，若你真的未死……这条路，愿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