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六月，日头就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我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捏着刚发下来的初中毕业证书，那张薄薄的纸被汗水浸得发软。
"永生啊，别在那发呆了，去菜园子摘两根黄瓜来。
"我妈李桂香在灶屋里喊我，声音穿过热浪飘过来，带着油烟味。
"知道了。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一声响。
十五岁的身体像抽条的柳枝，总感觉骨头在皮里晃荡。
菜园子在屋后，用竹篱笆围着。
我弯腰钻进去时，惊起几只正在啄菜叶的麻雀。
黄瓜藤攀在竹架上，叶子蔫巴巴的，倒是结了不少小黄瓜，顶着黄花，浑身是刺。
我挑了两根最首的，正要往回走，听见隔壁王婶家的收音机在放《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断断续续的，像是被太阳晒化了似的。
"永生哥！
"铁柱从他们家后窗探出半个身子，黝黑的脸上沾着煤灰，"听说你考上县一中啦？
"我摇摇头："考是考上了，但..."话没说完，就听见我爸在院子里咳嗽的声音，赶紧抱着黄瓜往回跑。
灶屋里，我妈正在擀面条。
她个子矮，踮着脚才能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那根枣木擀面杖上。
案板上的面团被碾开又叠起，渐渐变成一张薄薄的面皮。
"妈，黄瓜。
"我把黄瓜放在案板边上。
她头也不抬："洗洗切了，晚上拌凉面。
"手上的动作没停，"你爸刚才又去赵支书家了，说是给你问问化肥厂招工的事。
"我心头一紧，菜刀差点切到手指："我...我想上高中。
"我妈这才停下擀面杖，撩起围裙擦了擦汗："你爸的脾气你知道，他说供不起就是供不起。
"她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昨晚我听见他咳嗽到半夜，怕是肺上的老毛病又犯了。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响，我爸张德贵回来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腿挽到膝盖，露出青筋盘结的小腿。
西十出头的人，背己经有点驼了，走路时左脚总比右脚重一些——那是年轻时修水库落下的毛病。
"老赵说化肥厂下个月招临时工，一天八块钱。
"我爸把草帽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帽子边缘己经被汗水渍出一圈白霜，"永生满十六了，正好去。
"我攥着菜刀柄，鼓起勇气："爸，我想读高中。
"灶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面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我爸摸出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火星在铜烟锅里明明灭灭。
"读高中？
然后呢？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考大学？
你知道县一中一年能考上几个大学生？
""去年考上了十一个。
"我小声说。
"十一个！
"我爸突然提高嗓门，"你知道一中多少个学生？
三百多！
你当你是什么文曲星下凡？
"烟锅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两下，"咱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
你妹妹秋天就要上学了，你奶奶的药钱月月不能断...""我可以暑假去打工，开学后晚上也干活..."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放屁！
"我爸一拍桌子，茶缸子跳起来又落下，"你当读书是过家家？
老赵家儿子去年复读，光补习费就花了五百多！
咱家一年才挣几个钱？
"我妈赶紧过来打圆场："先吃饭，先吃饭，这事慢慢商量。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
凉面拌了蒜泥和香油，黄瓜丝脆生生的，但我嚼在嘴里像锯末。
我爸喝了两杯散装白酒，脸红得像关公，时不时用眼角瞥我。
我知道他在等我服软。
晚上躺在炕上，热得睡不着。
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光斑。
我听见隔壁屋里我爸在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拎着铁桶去井边打水。
清晨的雾还没散尽，青石井台上湿漉漉的。
我刚摇上第一桶水，就看见铁柱他爸王叔赶着驴车去镇上。
"永生，听说你要去化肥厂啦？
"王叔叼着烟卷问我。
我摇摇头："还没定。
""要我说，读书有啥用？
"王叔吐了口痰，"你看村东头李老师，读了十几年书，现在不还是住两间土房？
我大字不识一筐，去年盖了五间大瓦房..."我没接话，拎着水桶往回走。
路过赵支书家时，看见他家儿子赵建国正在院子里背英语。
赵建国比我大一岁，在县一中读高一，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干净得像画报里的人。
"张永生！
"他看见我，跑出来拦住路，"听说你考上我们学校了？
分数还挺高。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建国是村里有名的"秀才"，他爸是支书，家里有电视机和洗衣机，连刷牙都用中华牙膏。
"你一定要来上学，"他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物理老师特厉害，去年带出三个大学生...""我家里..."我刚要解释，就听见赵支书在屋里喊他儿子回去吃饭。
赵建国冲我摆摆手跑回去了，白衬衫在晨风里一飘一飘的，像只鸽子。
回到家，我妈正在喂鸡。
芦花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在院子里啄食，我妈撒一把玉米糁，它们就扑棱着翅膀围过来。
"妈，我想好了。
"我把水桶放在灶屋门口，"我去化肥厂干活。
"我妈的手顿了一下，玉米糁从指缝里漏下去："你爸是为你好...""我知道。
"我转身去拿扫帚，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
那天下午，我去找铁柱。
他初中毕业就跟他爸学木匠，现在己经在给村里人打家具了。
他家后院堆满了木料，空气里飘着松木的香味。
"读书有啥意思？
"铁柱正在刨一块木板，木屑沾在他汗湿的背上，"你看我，上个月给乡长家打衣柜，挣了三十块钱呢！
"他放下刨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听说化肥厂的女工可多了，说不定你能找个媳妇..."
我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捏着刚发下来的初中毕业证书，那张薄薄的纸被汗水浸得发软。
"永生啊，别在那发呆了，去菜园子摘两根黄瓜来。
"我妈李桂香在灶屋里喊我，声音穿过热浪飘过来，带着油烟味。
"知道了。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一声响。
十五岁的身体像抽条的柳枝，总感觉骨头在皮里晃荡。
菜园子在屋后，用竹篱笆围着。
我弯腰钻进去时，惊起几只正在啄菜叶的麻雀。
黄瓜藤攀在竹架上，叶子蔫巴巴的，倒是结了不少小黄瓜，顶着黄花，浑身是刺。
我挑了两根最首的，正要往回走，听见隔壁王婶家的收音机在放《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断断续续的，像是被太阳晒化了似的。
"永生哥！
"铁柱从他们家后窗探出半个身子，黝黑的脸上沾着煤灰，"听说你考上县一中啦？
"我摇摇头："考是考上了，但..."话没说完，就听见我爸在院子里咳嗽的声音，赶紧抱着黄瓜往回跑。
灶屋里，我妈正在擀面条。
她个子矮，踮着脚才能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那根枣木擀面杖上。
案板上的面团被碾开又叠起，渐渐变成一张薄薄的面皮。
"妈，黄瓜。
"我把黄瓜放在案板边上。
她头也不抬："洗洗切了，晚上拌凉面。
"手上的动作没停，"你爸刚才又去赵支书家了，说是给你问问化肥厂招工的事。
"我心头一紧，菜刀差点切到手指："我...我想上高中。
"我妈这才停下擀面杖，撩起围裙擦了擦汗："你爸的脾气你知道，他说供不起就是供不起。
"她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昨晚我听见他咳嗽到半夜，怕是肺上的老毛病又犯了。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响，我爸张德贵回来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腿挽到膝盖，露出青筋盘结的小腿。
西十出头的人，背己经有点驼了，走路时左脚总比右脚重一些——那是年轻时修水库落下的毛病。
"老赵说化肥厂下个月招临时工，一天八块钱。
"我爸把草帽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帽子边缘己经被汗水渍出一圈白霜，"永生满十六了，正好去。
"我攥着菜刀柄，鼓起勇气："爸，我想读高中。
"灶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面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我爸摸出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火星在铜烟锅里明明灭灭。
"读高中？
然后呢？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考大学？
你知道县一中一年能考上几个大学生？
""去年考上了十一个。
"我小声说。
"十一个！
"我爸突然提高嗓门，"你知道一中多少个学生？
三百多！
你当你是什么文曲星下凡？
"烟锅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两下，"咱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
你妹妹秋天就要上学了，你奶奶的药钱月月不能断...""我可以暑假去打工，开学后晚上也干活..."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放屁！
"我爸一拍桌子，茶缸子跳起来又落下，"你当读书是过家家？
老赵家儿子去年复读，光补习费就花了五百多！
咱家一年才挣几个钱？
"我妈赶紧过来打圆场："先吃饭，先吃饭，这事慢慢商量。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
凉面拌了蒜泥和香油，黄瓜丝脆生生的，但我嚼在嘴里像锯末。
我爸喝了两杯散装白酒，脸红得像关公，时不时用眼角瞥我。
我知道他在等我服软。
晚上躺在炕上，热得睡不着。
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光斑。
我听见隔壁屋里我爸在咳嗽，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拎着铁桶去井边打水。
清晨的雾还没散尽，青石井台上湿漉漉的。
我刚摇上第一桶水，就看见铁柱他爸王叔赶着驴车去镇上。
"永生，听说你要去化肥厂啦？
"王叔叼着烟卷问我。
我摇摇头："还没定。
""要我说，读书有啥用？
"王叔吐了口痰，"你看村东头李老师，读了十几年书，现在不还是住两间土房？
我大字不识一筐，去年盖了五间大瓦房..."我没接话，拎着水桶往回走。
路过赵支书家时，看见他家儿子赵建国正在院子里背英语。
赵建国比我大一岁，在县一中读高一，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干净得像画报里的人。
"张永生！
"他看见我，跑出来拦住路，"听说你考上我们学校了？
分数还挺高。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建国是村里有名的"秀才"，他爸是支书，家里有电视机和洗衣机，连刷牙都用中华牙膏。
"你一定要来上学，"他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物理老师特厉害，去年带出三个大学生...""我家里..."我刚要解释，就听见赵支书在屋里喊他儿子回去吃饭。
赵建国冲我摆摆手跑回去了，白衬衫在晨风里一飘一飘的，像只鸽子。
回到家，我妈正在喂鸡。
芦花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在院子里啄食，我妈撒一把玉米糁，它们就扑棱着翅膀围过来。
"妈，我想好了。
"我把水桶放在灶屋门口，"我去化肥厂干活。
"我妈的手顿了一下，玉米糁从指缝里漏下去："你爸是为你好...""我知道。
"我转身去拿扫帚，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脸。
那天下午，我去找铁柱。
他初中毕业就跟他爸学木匠，现在己经在给村里人打家具了。
他家后院堆满了木料，空气里飘着松木的香味。
"读书有啥意思？
"铁柱正在刨一块木板，木屑沾在他汗湿的背上，"你看我，上个月给乡长家打衣柜，挣了三十块钱呢！
"他放下刨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听说化肥厂的女工可多了，说不定你能找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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