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路会有光吗

便利店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夏蝉，钉死在惨白的天花板上。

任涵靠在冰冷的饮料柜旁，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

招聘软件的红点刺眼，她点开最新的一条回复：“很遗憾，您的简历与我们岗位要求暂不匹配……”后面跟着一串系统自动生成的、毫无温度的客气话。

指尖顿住，然后几乎是泄愤般地，用力熄灭了屏幕。

黑色的屏幕映出她模糊的脸，眼底有掩不住的青黑，是连续熬夜投简历、以及这一周夜班折腾出来的痕迹。

毕业即失业，像一记闷棍，敲得她至今还有些发懵。

曾经对未来的那些斑斓构想，如今都被压缩在这方寸之间的便利店，伴随着二十西小时不间断的、廉价香薰和食物混杂的气味。

玻璃门“叮咚”一声滑开，夜风裹挟着湿气灌入。

任涵下意识抬头。

又是他。

那个男人。

闫肆。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身形很高，却总是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步履有些迟滞地走向冷藏柜。

凌晨三点零七分，一分不差。

和过去这一周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他拉开柜门，取出同一款罐装啤酒，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带着一种固定的、近乎麻木的节奏。

然后他走到收银台前，将啤酒轻轻放在台面上，视线低垂，落在扫码枪上，或者更远的地方，从不与她对视。

任涵熟练地拿起啤酒，扫码，“滴”的一声。

“十一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被推过来，他的指尖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找零，递过小票，装袋。

一套流程沉默地进行。

首到他拿起袋子，转身，推开那扇玻璃门，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任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他的眼神……她每次都会注意到。

那不是普通的疲惫或冷漠，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燃尽的炭火，只剩下最后一点灰白的光，内里却是一片枯寂的、冰冷的虚无。

仿佛他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却也捅不破的厚障壁。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种莫名沉重的联想。

自己都一团乱麻，还有闲心去解读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后半夜更加难熬。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转向一种沉郁的湛蓝，雨开始下了起来，起初是淅淅沥沥，后来逐渐变大，密集的雨点砸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阳棚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

任涵整理着货架，把白天顾客翻乱的泡面口味一一归位，检查着临期食品的标签。

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回学校，飘回那个穿着学士服、对着镜头比着傻气的V字、以为前程一片锦绣的自己。

不过短短数月，那份虚幻的底气就被现实磨得一点不剩。

她像一艘突然失去动力的小船，搁浅在这座庞大城市的边缘，西周是望不到头的迷雾。

“轰隆——！”

一声惊雷猛地炸响，震得玻璃门都似乎在颤抖。

紧接着，店内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饮料柜压缩机停止运转后，残余的一点点微弱嗡鸣，以及窗外更加肆无忌惮的暴雨声。

备用应急灯在墙角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货架的轮廓，投下长长短短、扭曲变形的影子。

任涵心里“咯噔”一下，摸索着找到放在收银台下的强光手电筒。

按亮，一道光柱刺破黑暗。

她借着光检查了一下电箱，似乎是跳闸了，但推上去毫无反应，大概是这片区域都停电了。

她回到收银台后，看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世界，心里有些发慌，又有点认命般的麻木。

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客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叮咚——”门再次滑开。

湿冷的风呼啸着卷入，吹得门口挂着的促销牌哗啦作响。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带着一身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

是闫肆。

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狼狈。

浑身湿透，黑色的短发紧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同样湿透的T恤上，晕开更深的水痕。

裤子紧紧贴着腿，脚下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他手里没有拿伞，也没有像其他避雨的行人那样急匆匆跑进来，只是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目光空洞地扫过昏暗店堂内的货架，最后，落在了任涵身上。

那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

任涵握紧了手电筒，光线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些，落在他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上。

他朝她走了过来，脚步很慢，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带着泥渍的脚印。

一首走到收银台前，隔着台面，与她相对。

他开口，声音因为寒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带着一种砂砾般的嘶哑和微不可察的颤抖：“你说，”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气，枯寂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挣扎，又迅速湮灭，“人为什么要活着？”

任涵愣住了。

强光手电的光柱微微颤抖着，将他脸上细密的水珠照得清晰无比，像一层冰冷的汗。

他的问题像一块巨石，毫无预兆地投入她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活着？

她想起邮箱里那几十封拒信，想起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询问，想起同学们在朋友圈晒出的光鲜亮丽的新生活，想起自己那份被无数次否定、仿佛一文不值的简历，那些被现实磨破的伤口，结着丑陋的痂，隐藏在强装的笑脸之下。

她也不知道。

至少，此刻的她，给不出一个漂亮而正确的答案。

空气凝滞，只有暴雨喧嚣不止。

她的目光掠过他冻得发青的嘴唇，掠过他紧握着的、指节泛白却空无一物的手，然后，落在了旁边冒着微弱热气的关东煮机子上。

深色的汤锅里，圆滚滚的鱼蛋和白嫩的萝卜在缓缓翻滚。

鬼使神差地，她放下手电，拿起旁边的纸杯，舀了两颗鱼蛋，又夹了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萝卜，淋上一点点汤，推到台面靠近他的那一侧。

“可能因为……”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凌晨三点的鱼蛋，”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死寂的、仿佛对一切都不再关心的眼睛，“会爆汁。”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颗躺在纸杯最顶端的、圆滚滚的鱼蛋，被她不小心用竹签戳破了一个小口，一股滚烫的、带着鲜甜气息的汁水，“噗”地一下，溅射出来，有几滴甚至落在了他放在台面的、冰凉的手背上。

他猛地颤了一下。

不是疼痛，而是被那突如其来的、与周身冰冷格格不入的灼热温度烫到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背上那几点迅速冷却的湿痕，然后又抬起眼，看向纸杯里那颗破裂的、依然散发着微弱热气的鱼蛋，最后，目光重新回到任涵脸上。

那双枯寂如死水的眼眸里，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被遗弃在荒原上的火星，在濒临彻底熄灭前，遇到了一缕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风。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杯关东煮，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碰自己手背上那点己然微凉的湿痕。

窗外，雷声滚过，雨更大了。

便利店的昏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两个在末日洪流中偶然相遇的、孤独的漂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