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黄土坡上的新坟王家坳的黄土坡在入秋后总带着股说不清的土腥气,
像是被雨水泡透的旧棉絮,潮乎乎地裹在人嗓子眼。风刮过坡顶那棵老槐树,
光秃秃的枝桠在半空乱舞,影子投在地上,活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鬼手,
要把这方贫瘠的土地撕扯开。就在这坡的急转弯处,新添了一座坟。没有墓碑,
甚至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只有一堆刚垒起来的黄土,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湿痕,
像是谁没擦干净的眼泪,在干燥的秋风里倔强地洇着。坟前斜插着根褪色的红布条,
是李红梅生前最喜欢的那条,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风一吹就簌簌地抖,远远望去,
倒像是个瘦伶仃的人影,站在那儿望路。埋在这儿的是李红梅。村里的人提起她,
总先叹口气,喉结滚半天,再往地上啐口唾沫——不是恨,是怕。怕她死得太惨,
血淌了半条路;怕她肚子里那个八个月大的娃,
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捞着;更怕她入殓时那双没闭紧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在盯着谁。
李红梅是上个月头没的。那天傍晚下着小雨,她突然喊肚子疼,
男人赵老四慌里慌张地拦了辆拖拉机往镇医院送。车斗里铺着件旧棉被,李红梅蜷在上面,
脸色白得像纸,手死死抓着赵老四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老四……我怕……”她的声音细得像线,混着雨声,不仔细听根本辨不清。
赵老四红着眼眶,一个劲地拍她的背:“不怕不怕,到医院就好了,
咱娃还等着看世界呢……”话没说完,李红梅的手突然松了,头歪在他肩上,再也没吭声。
血顺着棉被往下渗,在车斗底板积了一小滩,又顺着缝隙往下滴,
在黄土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痕,后来被雨水冲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淡成了浅褐色。
“她不该埋在那儿的。”村口小卖部的王瞎子摸着手里的老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算珠上的包浆亮得发黑。他虽瞎,耳朵却尖,村里的风吹草动没瞒得过他的。
“那是个三岔口,白天过车,夜里过‘人’,阴阳交汇的地儿,孕妇死在那儿,魂定不住,
容易招东西。”旁边打麻将的刘婶子手一抖,幺鸡掉在桌上,骨牌碰撞的脆响在屋里荡开,
惊得墙角的蜘蛛都缩了缩腿。“瞎子哥,别瞎说。”她捡起牌,手指有些发颤,
“红梅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怀娃怀得辛苦,吃啥吐啥,临了……”“命苦?
”王瞎子冷笑一声,竹杖往泥地上一顿,溅起几点尘土,“她死那天穿的啥?红棉袄。
老辈人说了,孕妇穿红死在路口,这叫‘红衣煞’,是要找替身的。
”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只有窗外的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烟蒂头和碎纸屑,
打着旋儿往门口飘,像是有谁在门外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没人接话,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王瞎子说的是实话。李红梅出殡那天,怪事就没断过。
抬棺的八个壮汉都是村里挑出来的壮劳力,平时能背两百斤谷子走二里地,
可那天走到黄土坡转弯处,突然觉得肩上的棺材重得像座山,脚像被钉在地上,
挪一步都费劲。赵老四跪在泥地里,“砰砰”地磕头,额头磕出个血包,
声音嘶哑地求:“红梅,咱回家了,你别闹了,啊?”磕到第三个头时,棺材突然轻了,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有个年轻的抬棺人眼尖,说他那会儿瞅见棺材缝里漏出点红布,
一晃就没了,像是有只手在里面扒拉着要出来。这话没人敢传开,只在几个人私下里悄悄说。
但从那天起,晚上没人敢走黄土坡的转弯处了,哪怕是最胆大的后生,
宁愿多绕三里路走河滩,也不愿往那堆新坟旁边凑。除了一个人——开四方车的老周。
二、四方车与麻将桌老周的四方车是辆二手的小型泥头车,蓝漆掉得斑斑驳驳,
露出底下的锈迹,远看像块被水泡过的铁皮。车斗里总堆着些碎石子,
是他白天在石料场拉货剩下的,颠簸起来叮叮当当作响,在寂静的夜里能传出老远,
像是谁在敲破锣。他和李红梅熟,熟到能在麻将桌上拍着桌子骂娘,转脸又笑着递根烟。
李红梅活着的时候,最爱凑在村头的麻将馆。那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墙上糊着旧报纸,
被烟油熏得发黄。屋顶的灯泡用根细铁丝吊着,忽明忽暗,
照得满桌的骨牌都泛着层昏黄的光。她怀着孕,肚子像个圆滚滚的西瓜,
坐久了就撑着腰站起来,手在肚子上轻轻拍着,
脸上带着点傻呵呵的笑:“这娃在里面踢我呢,准是个爱打牌的,将来肯定随我。
”老周总跟她开玩笑:“随你有啥好?牌技臭得要死,输了还耍赖。等生下来,
我教他打麻将,输了就让他给你抵债,拿你的红棉袄当赌注。”李红梅就笑,
眼睛弯成月牙儿,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可得先跟你多赢点,不然将来不够他输的。
”她穿的那件红棉袄就搭在旁边的长凳上,袖口磨破了个洞,是前阵子干活时被钉子勾的,
她还念叨着让老周媳妇帮忙补补,说要留着过年穿。他们打麻将有个规矩,
谁输了谁请吃冰棍。老周记性差,输了总赖账,要么说“下次一起”,要么就装没听见,
摸着牌装傻。李红梅就追着他的四方车跑,肚子颠得一晃一晃的,老周怕她摔着,
赶紧停车买两根,一根递过去,一根自己叼在嘴里,看着她吃得嘴角冒白气,嘿嘿地笑。
有一回李红梅手气顺,连赢了老周五把,老周输得脸都绿了,拍着桌子说不算,
说她怀着孕“占了胎气”。李红梅把牌一推,叉着腰其实是扶着腰,
假装生气:“周老四你不讲理!有本事你也怀一个试试?”满屋子的人都笑,
笑得屋顶的灯泡都跟着颤。李红梅出事后,麻将馆冷清了不少。老周还是天天来,
只是话少了,牌打得也没以前冲,输了就默默掏钱,赢了也不吭声,
盯着对面空着的座位发愣——那是李红梅以前常坐的地方,
长凳上还留着她红棉袄蹭过的印子。“老周,要不你也别晚上跑车了。
”刘婶子一边摸牌一边劝,她的眼神往窗外瞟了瞟,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黄土坡那边邪乎得很,你一个人……”“怕啥?”老周猛吸一口烟,烟圈在他眼前散开,
呛得他咳嗽了两声,“我开了十几年车,啥没见过?撞死的猫,碾死的狗,
哪回不是我亲手埋的?还能怕个死人?”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不是不怵。
前几天拉货到镇上,回来时路过转弯处,车灯扫过那堆新坟,
他清楚地看见坟头上的红布条飘得笔直,像是被人攥在手里往上提,
跟平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踩油门的脚都麻了,
车差点冲下路边的沟。“红梅不是那样的人。”老周弹了弹烟灰,像是在说服自己,
又像是在跟牌桌上的人保证,“她跟我亲妹子似的,就算真有啥,也不会害我。”那天晚上,
老周在麻将馆待到十一点多。刘婶子他们要散场,他还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借着点烟的功夫又摸了两把牌,最后被催得没办法,才骂骂咧咧地起身,
往停在门口的四方车走去。夜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他拉开车门,
一股铁锈味混着柴油味涌出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发动车子的时候,引擎突突地响了半天,
像是喘不上气的老头,最后猛地一声轰鸣,才总算打着了火,震得车斗里的碎石子都跳了跳。
“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老周骂了一句,挂挡,松手刹,四方车慢悠悠地往村外开。
车窗外,路灯昏黄的光一闪一闪地往后退,路边的树影像一个个歪歪扭扭的人,
伸着胳膊想往车上爬。老周打开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秦腔,是《三滴血》里的段子,
唱腔悲怆,声音忽大忽小,像是隔着层水,听得人心里发闷。快到黄土坡时,
他把烟蒂扔出窗外,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手有点抖。坡底的玉米地黑黢黢的,
风刮过玉米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有人躲在里面说话。
三、十二点的招手黄土坡的路是上个月刚修的,铺了层碎石子,车开在上面,颠簸得像筛糠。
老周把车速放慢,眼睛盯着前方,车灯在黑暗里劈开两道光柱,照得路边的野草都根根分明,
草叶上的露珠闪着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玻璃。仪表盘上的电子钟跳了一下,十二点整。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的转弯处,站着个黑影。老周心里一紧,脚下意识地往刹车上挪。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儿?谁家的傻子半夜跑出来晃悠?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喉结滚了滚,咽了口唾沫。车慢慢往上爬,离转弯处越来越近。
那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是个女人,穿着件红衣服,背对着他,头发很长,垂在背后,
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团散开的黑布。“喂!干啥的?”老周按了按喇叭,
喇叭声在空旷的坡上荡开,带着点回音,听起来有点怪,不像平时的动静。那女人没回头,
倒是慢慢转过身来。老周的呼吸突然卡住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车灯正好照在她脸上。苍白,浮肿,眼睛黑洞洞的,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没有一点光。
嘴角有点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最显眼的是她身上那件红棉袄——那是李红梅怀孕时穿的那件,老周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