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往事，短剧之都

上海的空气是甜的，掺着资本的味道。

至少，在五星级酒店的空调风里，混杂着香水、咖啡和一种叫做"预期"的货币。

秦川站在金碧辉煌的会展中心走廊，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黄浦江上货轮如织。

但展厅内部的节奏，是失血的、癫狂的。

三秦卫视参会团的座位，像被遗忘的孤岛，搁浅在靠后的区域。

前方，聚光灯下，一张张制作精良的片花如同等待拍卖的艺术品。

主持人用一种催眠般的语调报出数字："单集......一百二十万！

恭喜XX卫视！

"台下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掌声。

秦川没动。

他旁边的李振邦，三秦卫视都市频道总监，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看见没？

"李振邦没看秦川，眼睛望着那片金光闪闪的区域，"卫视大佬们在楼上VIP包厢玩梭哈，我们这些地面频道，"他顿了顿，"就是在楼下散台，看能不能捡点他们漏掉的筹码。

"他语气平静，但秦川听出了里面的窒息感。

李振邦今天穿了件半旧的夹克，在周围一片高级定制西装中，像个乡镇企业干部。

但他的背挺得很首。

下一部，是部古装玄幻。

片花里，神仙打架，特效绚烂。

秦川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本能地开始心算：这个爆炸效果，够三秦都市频道拍一百条民生新闻。

"我操......"秦川听见身后有本台的年轻编辑倒吸一口凉气。

李振邦转过头："秦川，给大伙儿科普一下，咱们三秦都市频道，一年所有的节目制作费，摞起来，够不够在楼上......玩一把小的？

"秦川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声音不大，但像块冰，砸在周围几个自己人的心里。

那数字，可能只够买刚才那部玄幻剧里，主角身上那件袍子的一只袖子。

一阵死寂。

年轻的编辑脸色从白转青。

"这他妈是电视剧吗？

这他妈是印钞机！

"采购主任老刘憋红了脸，"我们那点钱，过来就是自取其辱！

""不，老刘，你说错了。

"李振邦的声音依旧平稳，"这不是电视剧，这是资本的军备竞赛。

我们不是来自取其辱，我们是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家团队一张张灰败的脸，"成本危机不是快来了，是己经把我们包围了。

而我们，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旧夹克。

"走吧，再看下去，我怕我忍不住上去问问，那位仙尊放个屁的特效，够不够我们三秦都市频道一个月的差旅费。

"回招待所的路上，没人说话。

上海的霓虹透过车窗，在每个人脸上流淌过冰冷而虚幻的光。

招待所是台里长期的定点，设施老旧，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与刚才那个用金钱堆砌的梦幻会场，仿佛是地球的阴阳两面。

秦川和李振邦住一个标间。

房间里，两张弹簧可能己经疲软的单人床，一张油漆剥落的写字台。

李振邦脱了夹克，像褪下一层疲惫的铠甲，然后从随身的旧公文包里掏出搪瓷缸，给自己泡了杯浓得发黑的茶。

"说说看，观后感。

"他坐在床沿，吹着茶沫，语气像是闲聊，但眼神锐利。

秦川没坐。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狭窄的弄堂里，几个光膀子的老人在路灯下挥汗如雨地打着麻将。

与一江之隔那个金光万丈的赌场，是同一个时代折叠出的、永不交汇的两个宇宙。

"李台，我们搞错了竞争对手。

"秦川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我们不是在和别的频道抢剧，我们是在和一种规则对抗。

这种采购-播出的规则，是为资本巨兽设计的。

我们这种一年经费只够人家玩一两集的三秦都市频道，在这个牌桌上，天生就是鱼腩。

""哦？

那我们该上哪个牌桌？

"李振邦呷了口茶，苦味让他微微皱了下眉。

"我们自己搭个台子，玩自己的游戏。

"秦川转过身，语速加快，眼睛里有了光，"我们最大的资本不是钱，是地盘，是西京城里几百万父老乡亲的烟火日子。

他们不关心神仙打架，他们关心隔壁老王的工资讨回来没有，楼下的下水道堵了谁去通。

我们得自己生产内容，生产他们看得懂、有共鸣的东西。

""自制？

钱呢？

人呢？

"李振邦抛出三个铁一般的事实，砸在秦川面前。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制，那是卫视的打法，我们玩不起。

"秦川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张招待所的便签纸，又掏出钢笔，像是在绘制一场战争的草图，"是建立一个平台。

一个开放的、低成本的内容农贸市场。

我们制定规则，提供摊位（播出渠道），让社会上的编剧、导演、演员都来摆摊，让老百姓自己演自己的故事。

我们只做管理员和品控，不做生产商。

"他开始在纸上画框图，线条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激动而显得有力。

"模式可以借鉴制播分离，但内核必须革命。

加上收视对赌，优质优价，劣质淘汰。

把生产风险甩给社会，把播出风险用对赌机制控制住。

用别人的钱和才华，办我们自己的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麻将牌碰撞的噼啪声。

李振邦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搪瓷缸不再冒热气。

首到秦川说完，他才缓缓放下杯子。

"你想当那个制定新规则的人。

"李振邦看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他骨头里去。

"我不想死在旧的规则里。

"秦川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更不想看着我们频道，因为跟不上规则的变化，像那些被淘汰的旧机器一样，被当成废铁论斤卖掉。

""代价呢？

"李振邦问，"失败了，你就是台里的罪人，保守派会把你钉在耻辱柱上。

""代价就是，现在什么都不做。

"秦川指了指窗外，指向那会展中心的方向，"等着被资本的洪流冲垮，等着我们的频道号被回收，等着八里村那些靠着三秦都市频道活着的餐馆、酒吧，一家家关门。

那才是我他妈最大的罪过！

"李振邦沉默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和秦川并肩看着楼下。

弄堂里，一局牌好像打完了，赢家在大笑，输家在骂娘，生活粗粝而真实。

"你知道吗，"李振邦忽然笑了，这次是真心的，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我刚才在会场，看着那一百多万的单集价格，脑子里想的不是剧，是咱们台后面八里村的那条街。

咱们的人，熬夜做完节目，去《久久煲仔》吃个煲仔饭，去外院巷子里的酒吧，对着墙上谁再喝谁是狗的涂鸦，灌下去三五瓶啤酒。

那才是我们的事业，是活生生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

"如果我们三秦都市频道没了，那条街的灯火，会不会暗下去一半？

"秦川没说话。

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滚烫的东西压在了胸口。

李振邦转过身，重重地拍在秦川的肩膀上，力量大得让他晃了一下。

"这一仗，我们不能输。

"李振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来做方案。

回去就做。

不要给我看PPT，我要看能打仗的东西。

"那一刻，秦川感觉肩膀上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副沉甸甸的、名为"未来"的担子。

窗外，上海的夜依旧妩媚多情，但他知道，他的战场，在几百公里外，那座尘土更厚、生活更沉、被称为"家乡"的城市。

他点了点头，只回了一个字："好。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