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灶

1992年的除夕雪下得野，铅灰色的云絮被北风扯得稀碎，裹着雪粒子往林卫东家那栋老筒子楼的墙缝里钻。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坏了，林卫东攥着单位发的两斤带鱼，踩着结了冰壳的水泥台阶往上挪，解放鞋的橡胶底碾过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牙齿在啃一块冻硬的馒头。

邻居家飘来的炖肉香混着孩子的笑闹声从门缝里漏出来，衬得他手里的网兜更沉，脚步也更滞。

他家在三楼最里头，门还没碰着，母亲张桂兰的骂声就先撞进耳朵：“赵晓梅你个丧门星！

蒸个馒头都能蒸出黑疤，你是瞎了眼还是故意咒我们老林家？

娶你回来两年，肚子没鼓过，家务没干好，我看你就是个吃白饭的废物！”

林卫东的指节猛地收紧，网兜里的带鱼尾巴硌得掌心发疼。

他深吸一口混着雪味的冷空气，推开那扇掉了半块漆的木门。

屋里只亮着盏15瓦的灯泡，昏黄的光裹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霉味，赵晓梅正蹲在地上捡摔碎的粗瓷碗，蓝布棉袄的袖口沾着面疙瘩和水渍，头发被眼泪打湿，一绺绺贴在脸颊上。

看见林卫东进来，她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蛛网，嘴唇动了动，却没挤出一个字。

“妈，大过年的，少说两句。”

林卫东把带鱼放在缺了角的案板上，声音比平时沉了些。

张桂兰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听见这话，手里的钢针“啪”地戳在布面上，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少说两句？

我儿在厂里扛了一天钢板，回来连口热乎的好馒头都吃不上，我还不能说她了？

你看看她这模样，哪点像个能生养的？

街坊邻居背地里都戳我们脊梁骨，说老林家要断根了！”

赵晓梅的肩膀往回缩了缩，伸手想去扶倒在地上的小板凳，却被张桂兰一脚踹开：“别在这儿装可怜！

赶紧把地上收拾干净，再去把带鱼洗了——要是敢把腥味弄上灶台，今天你就别想沾碗筷！”

林卫东皱着眉刚要开口，父亲林建国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背驼得像块弯了的铁皮，脸上的褶子里积着常年的沉默。

他没看赵晓梅，也没看张桂兰，只盯着林卫东手里的带鱼，闷声问：“卫强呢？

没回来？”

“他说厂里加班，不回了。”

林卫东答。

林建国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林卫强是张桂兰的心头肉，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高中没毕业托关系进了工厂，却嫌工资低，三天两头换工作，还总找林卫东要钱花。

“加班？

我看他是跟那群狐朋狗友赌钱去了！”

张桂兰撇撇嘴，语气里却没多少责备，反倒转头又剜了赵晓梅一眼，“要我说，都是你这不下蛋的扫把星带的晦气！

要是你能生个大胖小子，卫强也能收收心，我们老林家也能有个盼头！”

赵晓梅垂着头，手指死死抠着衣角。

她娘家在乡下，当初嫁进城里时，父母还反复叮嘱她要好好过日子，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林家受这样的委屈，指不定多心疼。

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没等渗进去，就被她用袖口胡乱擦掉。

林卫东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着疼。

他知道晓梅委屈，可张桂兰是他的母亲，他能怎么办？

他上前把赵晓梅拉到自己身后，对张桂兰说：“妈，生孩子这事急不来，晓梅上次去医院查过，医生说就是压力大。”

“压力大？

她有什么压力？

吃我的穿我的，不用上班，她的压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张桂兰不依不饶，伸手就去扯赵晓梅的胳膊，“我不管，明天我就带她去乡卫生院再查！

要是她的问题，这婚必须离，我们老林家可不能留个不下蛋的母鸡！”

“妈！”

林卫东的声音提高了些，把赵晓梅护得更紧，“上次查过，主要是我的问题，弱精，只是没跟你说。”

其实医生说两人都有点问题，但他怕张桂兰更刁难晓梅，就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赵晓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眼泪掉得更凶：“你怎么不早说？

她天天这么骂我……我怕她对你更不好。”

林卫东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再等等，等我们攒够了钱，就搬出去住，到时候就没人说你了。”

赵晓梅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厨房的蜂窝煤炉子没封好，飘来一股呛人的煤烟味，混着屋里的霉味，让她鼻子发酸。

她多希望能早点搬出去，可她不知道，在这个被原生之毒缠死的家里，他们的希望，就像窗外的雪粒子，看着干净，落到地上就会被污泥裹住，最终只能在冰冷里融化。

“洗个鱼洗这么久？

是不是又在偷懒？”

张桂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不耐烦的尖刻，“赶紧的！

卫东累了一天，还等着吃饭呢！”

林卫东和赵晓梅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无奈。

赵晓梅推开林卫东，拿起盆往厨房走。

厨房很小，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冰凉刺骨，溅在手上，像无数根小针在扎。

她蹲下来洗带鱼，鱼鳞粘在手上，又腥又滑，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老筒子楼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像给这座满是争吵的房子，提前盖上了一层冰冷的裹尸布。

屋里的灯泡晃了晃，昏黄的光里，赵晓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株在寒风里快要被吹断的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