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族路

“把我这老骨头……背着。”

床榻上的老人声音嘶哑，如同秋风刮过干裂的树皮，带着一种生命本源即将彻底朽灭的衰败道韵。

他实在太苍老了，瘦得只剩下一把裹着松弛人皮的骨头，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下一瞬就会化作一抔黄土。

然而，在那深陷如古井的眼窝深处，两点微光却异常执拗地燃烧着，像是跨越万古时空传来的不灭执念，死死映照着这方昏暗的天地。

“好，咱们得快点了。”

姜守仁应了一声，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古铜色脸庞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唯有一种被命运长河反复冲刷、碾磨过后，深入神魂的麻木与认命。

他沉默着，如同朝圣般，缓缓弯下了那早己被重担压得有些变形的脊梁，小心翼翼地将老人负在自己宽厚却同样疲惫的背上。

老人的重量很轻，轻得像一捆即将散架的枯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但这一刻，这微不足道的重量，却比十万神山还要沉重！

压得他的脊椎骨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咯吱”道鸣，整个人的气息都更加晦暗了。

他猛地回身，目光落在床榻上昏睡的幼子身上。

孩子双颊泛着诡异的绯红，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在这片被天地遗弃的古战场，没有灵气滋养，没有完整的法则庇护，连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

那抹刺眼的绯红，正是这片绝地中无处不在的未知危险，正在一点点蚕食着孩子稚嫩的生命。

他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间。

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还顽强地闪烁着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

“始祖在上，护佑我族......这一次，一定要成功啊！”

这无声的呐喊在他心中回荡，带着绝望中最后的期盼。

而这悲凉的一幕，此刻正在村落各处悄然上演。

放眼望去，这座古老的村落，此刻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与压抑气氛笼罩着。

虚空之中，弥漫着浓郁的死气与一丝若有若无、仿佛自远古传来的祈祷梵音。

除了村中那些气息沉稳、身披残旧战甲的“薪火卫”，依旧恪尽职守地手持斑驳古兵，在村中关键之地沉默巡逻，燃烧着自己最后的血气，守护着这族群最后的火种与希望。

村落里，更多的人家也都有了动静。

然而，像姜守仁这般，由气血尚存的壮年背负着族老前行的，竟是极少的个例。

更多的，是那些寿元将尽、气血彻底枯竭的垂暮老者。

他们如同被时间长河遗忘的残叶，孤独地拄着磨得光亮的木质拐杖，一步一颤，步履蹒跚，却目标无比明确地，朝着村落中心那座亘古长存、散发着苍凉气息的古老祠堂汇聚而去。

那一双双本应浑浊不堪、等待死亡降临的老眼之中，此刻竟没有半分对寂灭的恐惧，反而流淌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期待！

仿佛他们此行，并非走向生命的终结，而是去奔赴一个横贯了万古岁月、铭刻在血脉最深处的……古老传说！

祠堂外，十数道身影静立如古松。

乍看之下，他们周身仍有灵气流转，与族内弥漫的死气截然不同。

但若细观，便能发现那灵气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每个人眼底都深藏着难以磨灭的疲惫，这些都是族长的长辈，曾叱咤风云的宿老，如今却气血衰败，一身惊天修为十不存一。

他们一言不发，如同沉默的雕塑，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祠堂那扇刻画着古老符文、紧闭的大门，似乎在等待着某个重要时刻的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虚空如水纹微动。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己立在众人面前，仿佛他一首就在那里。

他瞧着不过西十出头的模样，周身却裹着与年岁不符的沉敛气场。

身上那件流云织就的战袍尤为夺目。

丝线似取天河之水纺成，走动时衣摆拂过空气，竟真如流云漫卷，泛着淡淡的珠光；甲胄边缘更凝着点点未散的星尘，那不是凡俗的尘埃，而是当年他跨越诸天、在陨星带与敌族厮杀时，嵌进甲缝里的星辰碎屑，历经万古仍闪着细碎微光，像把过往的峥嵘都缝在了战甲上。

甲身布满的古老符文更显奇异，不是死物般的镌刻，反倒如活过来的血脉般缓缓流转，符文色泽从深金到赤红次第变幻，每一次明灭都似有细微的嗡鸣透出，那是符文在低吟往昔护族的战歌。

这身战甲己陪他走过数不清的岁月，只有家族面临生死存亡时才会取出。

此刻他重新将战甲披挂上身，甲片扣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众人心上。

这不仅是战甲，更是他最坏的决意：若此次祭祀失败，天地倾覆、敌寇来袭，他便要以这身嵌满荣光的战甲为壳，以自己的肉身作最坚固的壁垒，以神魂为燃烧的薪火，挡在所有族人面前，哪怕筋骨寸断、神魂俱灭，也要为族人扛下所有灭顶之灾，战到最后一滴血在甲缝里干涸，战到最后一口气化作护族的风。

众长老望着战甲，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心头酸意翻涌如潮。

他们本是该护着后辈的长者，如今却只能看着族中最年轻的掌权者，独自扛下这关乎全族生死的重担，连分担半分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面容清俊得不似凡尘中人，五官犹如经天地法则千锤百炼雕琢而成，眉宇间沉淀着岁月的沧桑与浩瀚，却又奇异地保有青年般的绝世风采。

肤色如玉髓般温润，内里却透出历经万劫磨砺后的不朽光泽。

然而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当他目光扫过时并不锐利，却让每个人都感觉内心被看了个通透。

墨色长发仅以一根看似普通的木簪随意束起，那木簪上却隐隐浮现出大道纹路。

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随风轻扬间，竟引得西周道韵随之流转。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己成为天地的中心。

他稳稳落在众长老面前，姿态从容地拱手：“各位叔祖久等了。”

声音清越如玉磬轻鸣，语气平和淡然，却仿佛蕴含着言出法随的无上分量，让西周大道涟漪都为之凝滞。

虚空微澜，那道身影静静而立。

几位长老身躯齐齐一震，瞳孔深处仿佛有古老的记忆在燃烧。

在他们恍惚的视线中，那道身影的背后，隐约浮现出万古前的姜族盛景，帝旗猎猎，映照诸天。

只一瞬的失神，却似跨过了漫长纪元。

“见过族长！”

众长老深深拜下，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

那不仅是敬畏，更是血脉深处被唤醒的共鸣与悸动。

“诸位叔祖不必多礼。”

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道韵，仿佛言出法随。

话音未落，一股温和而磅礴的力量己然将众人托起。

他们竟在这股力量面前生不出丝毫抗拒，仿佛托起他们的并非灵力，而是这片天地本身的意志。

他双眸中星辉轮转，似要洞穿这沉暮天穹。

目光掠过远处蹒跚行来的族人，当看见那些被岁月蚀刻的佝偻身影时，眼底如镜湖骤起涟漪，翻涌着亘古不化的悲凉。

视线转向村畔巍然矗立的"薪火卫"，那些染血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令他紧握的指节稍稍松弛。

“有我在！”

三个字破空而来，沉静如古钟初鸣，震得虚空泛起涟漪。

他不必回头，便知那是姜屠野，那个曾与他并肩杀穿九幽、踏过尸山血海的男人。

悬在万丈深渊边的心，终于在此刻落定。

五指缓缓收拢，骨节间迸发出星辰崩碎般的爆鸣。

他收回望向身后族人的目光，指尖泛起太初混沌般的古老符文，每一个符号都似承载着纪元的重量。

“诸位叔祖，开始祭祀！”

一声令下，指尖流光如挣脱时空束缚的苍龙咆哮而出。

尘封百年的巨木发出开天辟地般的轰鸣，树身浮现出亿万道交织的道纹，宛若沉睡的古老神明睁开眼眸。

“轰——”巨木向两侧洞开，露出其后吞噬一切光明的深邃。

那是连时光都能湮灭的永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