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起青萍七月的青石村,像被扣在一个巨大而温吞的蒸笼里。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土路晒得发白,连路边的老黄狗都耷拉着舌头,
趴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只有肚皮在轻微起伏。空气里弥漫着稻草被晒焦后特有的干香,
混杂着远处水塘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沈青禾坐在自家院门的门槛上,
脚下是一只褪了色的红色塑料盆,里面泡着几件待洗的衣裳。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
领口已经有些毛边,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段藕节般白皙的小臂。
她的手指在水里缓慢地揉搓着,目光却有些飘忽,越过低矮的土坯院墙,
落在远处那片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田埂上。婆婆在屋里睡着午觉,轻微的鼾声时断时续。
整个院子,乃至整个村庄,都陷入一种被暑气浸泡的沉寂里,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叫得人心头发慌。青禾喜欢这种沉寂,又害怕这种沉寂。
它让她能暂时从繁重的农活和琐碎的家务中抽离,
却又无可避免地放大内心深处那块空落落的地方。那里,本该由她的丈夫林强填满。
墙角的栀子花开得正盛,肥厚的花瓣,沁出浓郁的甜香,
这香气在凝滞的空气里几乎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下来,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她不喜欢这种过于浓烈的香,总觉得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放肆。
她更喜欢田埂上那些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安静地开,安静地谢。屋里那台老式座钟,
“铛”地敲了一下,下午三点了。几乎就在钟声落下的瞬间,青禾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
猛地站起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匆匆擦了两下,快步走进了堂屋。她的目光,
精准地投向靠墙摆放的那张八仙桌——桌上,一部红色的老式电话机,正静默无声。
她盯着它,仿佛要用目光将它唤醒。昨天,林强在电话里含糊地提过一句,
说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可能会再打个电话回来。为了这句可能,她从吃过午饭就开始心不在焉,
洗衣服时竖着耳朵,打扫院子时刻意靠近堂屋的窗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电话像一头沉睡的兽,毫无声息。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从东南方向翻涌而来,迅速吞噬了原本的湛蓝。风开始变得急促,带着凉意,
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院里的那棵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栀子花丛也在风中剧烈摇摆,像是预感到某种危险。要下大雨了。青禾心里“咯噔”一下,
猛地想起晒谷场上还摊开着今年新收的、准备交公粮的稻谷。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这抢收的活儿,只能落在她肩上。她顾不上再等电话,抄起墙角的竹扫帚和木锨,
拉过一旁的塑料薄膜,急匆匆地冲向院门外的晒谷场。晒谷场在村头,是一片开阔的夯土地。
此刻,金色的谷粒铺了满地,在乌云压顶的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富足感。
但这份富足眼看就要被雨水摧毁。已经有几滴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
在谷粒和尘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风更大了,吹得青禾几乎睁不开眼,
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她咬着牙,
奋力用扫帚将四周的谷粒往中间聚拢,动作迅捷却难免慌乱。雨水开始变得密集,
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很快就在她头上、脸上漫开一片湿凉。
必须在下大之前把谷子堆起来盖上!她心里着急,手下动作更快,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
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有些碍事,她也顾不上捋一下。谷堆渐渐成形,
她抱起那张巨大的、沉甸甸的塑料薄膜,试图将它展开,覆盖到谷堆上。可是风太大了,
薄沫像一面不听话的旗帜,在她手里疯狂舞动,好几次都从她手中挣脱。一次,
两次……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力气也在快速流逝。她脚下一滑,踉跄着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个更猛烈的阵风袭来,手中的塑料薄膜“呼”地一下被完全掀开,
巨大的力道带着她向后倒去。她站立的位置正好在晒谷场边缘,身后是一个半人高的土坎,
坎下散乱地堆着些碎石。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紧接着,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向前一带,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撞进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里。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汗味、阳光暴晒后的泥土气息,以及某种独特而野性的青草味道,
瞬间将她包裹。这气息如此陌生,又如此具有侵略性,
与她记忆中丈夫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截然不同。青禾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撞进了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是林野。他显然也是刚从田里或是哪里跑回来避雨,赤着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晶亮的雨珠和汗水。肌肉贲张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紧抿着唇,
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头发被雨水淋得湿透,几缕黑发野性地搭在额前,
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他就这样看着她,眼神锐利得像山里的鹰,
里面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有关切,有后怕,
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嫂。”他开口,
声音因为刚才的发力而带着点沙哑的喘息,像粗粝的砂纸磨过心头,“不要命了?
”他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上,隔着湿透的薄衫,那掌心的灼热温度烫得她心尖一颤。
青禾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几乎是触电般地从他怀里弹开,
踉跄着退后两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
还残留着清晰的、火辣辣的触感。“我……我收谷子……”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
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林野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有实质,
扫过她湿漉漉的头发,绯红的脸颊,微微颤抖的嘴唇。然后,他弯腰捡起掉落的塑料薄膜,
动作利落而充满力量,三两下就将那不听话的薄膜展开,牢牢地盖在了谷堆上,
又麻利地搬来几块石头压住四角。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不容置疑的效率和掌控力。大雨终于滂沱而下,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回去。”林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简短地命令道,率先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青禾愣了一瞬,赶紧小跑着跟上。他的背影宽阔,步伐很大,她需要很努力才能跟上。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他背上紧实的肌肉线条随着步伐起伏,雨水顺着脊沟流下,
没入腰间那条洗得发白的粗布裤子里。刚才被他揽住的腰肢,似乎还在隐隐发烫。回到院子,
婆婆已经被雨声惊醒,正站在堂屋门口张望。见两人一前一后湿透地回来,
忙念叨着:“哎呦,可算回来了,这雨大的!青禾快去换身干衣裳,别着凉了。小野也是,
快擦擦。”林野低低地“嗯”了一声,没看青禾,径直走向院子角落,
拿起挂在那里的旧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上身。青禾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和林强的房间在堂屋东侧,收拾得整洁,却也因为男主人的长期缺席而显得过分清冷。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还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
房间里光线昏暗。她慢慢脱下湿透的衣服,用干燥的毛巾擦拭身体。指尖划过腰间,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那双大手紧紧箍住的触感,灼热,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怪异的感觉。他是林强的弟弟,她的……小叔子。
刚才只是情急之下的救助,仅此而已。换好干爽的衣服,她坐在炕沿,
听着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雨声,心里乱糟糟的。林强终究还是没有打电话来。
失望像潮水般漫上心头,带着涩涩的苦味。夜幕在雨声中悄然降临。婆婆早早睡下了。
青禾洗漱完毕,准备休息。经过一下午的折腾,身上黏腻得难受。她看了眼窗外漆黑的雨夜,
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简单擦洗一下。她端了盆热水,
走进院子里那个用木板搭成的、简易的洗澡间。关上门,插上那并不十分牢靠的木销,
空间狭小而昏暗,只有雨水敲打木板屋顶发出的单调声响。温热的水流过肌肤,
带走了一些疲惫。她仔细地擦拭着身体,水流过脖颈、锁骨,向下……当毛巾擦过腰间时,
那种被箍住的怪异感觉又隐隐浮现。她有些烦躁地加快了动作。就在这时,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动作一顿。好像……有一道视线。她猛地停下,心脏骤然收缩。
下意识地抬头,透过木板墙壁上方那个用于透气的小小缝隙,她看到外面一片漆黑,
只有雨水反射的、微弱的天光。是错觉吗?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雨声,还有雨声。
可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此清晰,像有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迅速扯过一旁的衣服胡乱套上,
动作因为惊慌而显得有些笨拙。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把拉开洗澡间的木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雨水如注,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屋檐下水流成线,
像挂着一面水晶帘子。昏暗的灯光从堂屋门口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什么都没有。也许,真的是错觉吧。是今天太累了,还是被下午那场意外吓到了?
她松了口气,正准备快步回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洗澡间窗下的泥地。那里,因为屋檐遮挡,
雨水稍小,泥土湿润却并未被完全冲平。借着堂屋透出的微弱灯光,她清晰地看到,泥地上,
印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很大,显然是男人的尺码,鞋底的花纹……她认得,
和林野平时穿的那双解放鞋底的花纹,一模一样。脚印有些凌乱,其中一个,
正对着洗澡间墙壁上那条透气的缝隙。青禾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她僵在原地,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刚才那场冷雨带来的凉意,更刺骨百倍。
“喵呜——”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雨夜,墙头上,一只黑猫弓着身子,
幽绿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迅速跳下墙头,消失在黑暗中。是猫吗?只是猫吗?
青禾不敢再深想,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慌乱地插上门栓。她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窗外,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她骤然缩紧的心脏。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安宁了。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命运的旋涡,才刚刚开始显露它危险的轮廓。
2 暗流汹涌自那个雨夜之后,沈青禾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栀子花也还在不管不顾地吐露着浓香,
但空气里仿佛掺入了一丝无形无质,却又无法忽略的紧张。
像夏日暴雨前闷热空气中那根看不见的、一触即断的丝线。
她开始下意识地规避与林野的独处。吃饭时,她总是飞快地扒完自己碗里的饭,
借口收拾厨房早早离开那张四方桌。洗衣时,她会刻意避开他通常下工回来的时间。
甚至在院子里迎面碰上,她也总是飞快地垂下眼睫,含糊地打个招呼,
便像受惊的兔子般侧身溜走。林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力气仿佛用不完的林野。天不亮就下地,日头落山才回来,
带着一身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他吃饭,干活,偶尔和婆婆说两句关于庄稼的长势,声音低沉,
没什么情绪。可青禾就是觉得不对劲。她总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哪怕他只是在院子角落沉默地劈柴,那一下下沉闷的斧凿声,也仿佛敲在她的心口上。
他偶尔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以前那种近乎漠然的忽略,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的意味,
像在打量一件属于自己的,却暂时无法触碰的物什。这种无声的压迫感,
比直接的言语更让她心惊肉跳。真正的风浪,起于村头那棵大榕树下的闲言碎语。那天,
青禾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盐,还没走近,就看到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衫子的妇人围坐在树荫下,
纳着鞋底,嗑着瓜子,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字眼比七月的日头还毒。“……看着吧,
长得一副狐媚子相,安分不了。” “就是,男人长年不在家,守着个半大小子在家,
能不出事?” “听说前几天暴雨,两人在晒谷场抱在一起了呢,浑身湿透……” “啧,
克夫相哦,林强在外面挣不着钱,怕不就是被她克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顺着风,
一字不落地钻进青禾的耳朵里。她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僵在原地,
手里的零钱差点撒了一地。那些目光像带着倒刺的钉子,在她身上刮来刮去,
充满了探究、鄙夷和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青禾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嘴唇哆嗦着,
想反驳,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最终只是死死攥紧了手里的盐袋,低着头,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背后的议论声,在她转身的瞬间,陡然拔高,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看,心虚了吧!
” “就是,没做亏心事,跑什么跑?
”“克夫”、“狐媚”、“不安于室”……这些恶毒的词汇像附骨之蛆,缠绕着她,
无论她走到哪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就连去井边打水,
原本聚在那里说笑的媳妇姑娘们,也会在她靠近时默契地停下话头,
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委屈、愤怒、羞耻……种种情绪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
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无处诉说,也无法辩驳。婆婆年纪大了,耳朵背,
心思也钝,整日只操心着鸡鸭和灶台。而林强……那个本该是她最坚实依靠的男人,
此刻远在千里之外,连声音都变得奢侈。孤独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这天夜里,
或许是因为白天郁结于心,又或许是夜里贪凉踢了被子,青禾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她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以为睡一觉就好了。
可到了后半夜,寒意转成了灼热,像有一把火从身体内部烧起来。喉咙干得冒烟,
头炸裂般地疼,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她想喊婆婆,可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
根本传不到隔壁。她想爬起来倒水,四肢却软得如同棉花,刚撑起半个身子,
就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回炕上,额角磕在炕沿,发出一声闷响。绝望和恐惧攫住了她。
在这寂静的、漆黑的夜里,她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人,
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高热的身体里流逝。就在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带着夜里寒凉的空气。是林野。他显然是被那声闷响惊醒的。
他几步跨到炕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到青禾蜷缩在那里,脸色潮红,嘴唇干裂,
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呼吸急促而微弱。“嫂?”他俯下身,
低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额头,
那滚烫的温度让他眉头瞬间拧紧。“好冷……”青禾意识混沌,
只觉得那带着凉意的手指触碰舒适无比,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像寻求热源的小兽,
本能地向他手的方向靠了靠。林野的身体僵了一下。黑暗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
他迅速缩回手,转身出去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手里端着一碗温水,
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他试图扶她起来喝水,但她浑身无力,根本坐不稳。
犹豫只是一瞬,他便在炕沿坐下,伸出强壮的手臂,将她半扶半抱地揽在怀里,
让她的头靠在自己坚实的肩膀上。这个姿势过于亲密了。即使在昏沉中,
青禾也残留着一丝警觉,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他箍得很稳,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碗沿凑到她的唇边,清凉的水滑入干灼的喉咙,
带来片刻的舒缓。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意识稍微清醒了些,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
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淡淡烟草的气息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气息此刻不再带有侵略性,反而奇异地带来一种安稳的感觉。喂完水,
他将她轻轻放回枕上,用湿毛巾细致地擦拭她的额头、脖颈和手臂,
试图用物理方式为她降温。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却异常专注和耐心。
“得去卫生院。”他沉声说,像是在对她說,又像是在对自己下决心。婆婆此时也被惊动了,
披着衣服过来,看到青禾的样子,也慌了神:“这……这可咋办?
深更半夜的……”“我带她去。”林野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扯过炕上那床还算厚实的棉被,将青禾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弯腰,
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打横抱了起来。他的手臂沉稳而有力,怀抱远比看起来更宽阔。
青禾陷在温暖的被褥和他坚实的胸膛之间,在高烧带来的眩晕中,
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安全感。自从林强走后,
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妥帖保护的感觉了。
外面夜色正浓,凉风习习。林野抱着她,脚步稳健地踏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土路上,
朝着几里地外的镇卫生院走去。青禾在他怀里,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和他因为负重行走而略微加重的呼吸声。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仿佛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段路,走得漫长而又短暂。到了卫生院,值班的医生检查后,
说是急性肠胃炎引起的高烧,需要挂水。林野跑前跑后,缴费、取药,
直到看着冰凉的液体一滴滴输入青禾的血管,她才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
她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手上的针头已经拔掉,烧退了大半,虽然还虚弱,
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林野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微微佝偻着,手肘撑在膝盖上,
似乎睡着了。晨光熹微中,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硬朗,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
下颌冒出了些许胡茬,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看着他这个样子,青禾心里五味杂陈。
感激是有的,毕竟他救了她。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和负罪感。他是小叔子,
这样的照顾,太过越界了。若是被村里那些长舌妇知道,
不知又要编排出怎样不堪入耳的话来。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林野猛地惊醒,抬起头。
四目相对,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醒了?”他声音有些哑,“感觉怎么样?”“好多了。
”青禾垂下眼,低声道,“谢谢你,小野。”“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我去买点吃的,然后送你回去。”他离开后,青禾挣扎着坐起身,
准备整理一下衣物。目光扫过床尾,那里搭着林野的外套,大概是夜里他觉得热脱下来的。
外套有些旧,洗得发白,袖口处甚至有些磨损。然而,就在那件外套旁边,
枕头凹陷下去的褶皱里,一抹熟悉的淡紫色,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眼帘。她的心,
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喉咙。那是一条丝巾。淡紫色的,印着细碎的白色小茉莉花纹。
是她半个月前晾在院子里,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的那条。她最喜欢的一条。
当时她还以为是风吹走了,或是被邻居家的鸡鸭叼去了,心疼了好一阵。可现在,
它竟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林野枕过的枕头下面,被小心翼翼地折叠着,藏匿着。
青禾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那柔软的丝质面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
那股混合着汗味、泥土和野草的味道,
此刻却与这柔媚的淡紫色形成了无比诡异而又惊心动魄的对比。他是什么时候拿走的?
为什么要拿走?还藏在……枕头下面?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
瞬间劈开了她的脑海,与那个雨夜洗澡间窗下泥地上的解放鞋脚印,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不是错觉。从来都不是。一股寒意,比昨夜的高烧更甚,从尾椎骨一路窜上,
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
落在淡紫色的丝巾上,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青禾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
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暗流,终于冲破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露出了其下狰狞的、汹涌的真相。而她,已然置身于这旋涡的中心,无处可逃。
3 炽焰燎原那条失而复得的淡紫色丝巾,像一块灼热的炭,烙在了沈青禾的心上。
从卫生院回来后,她悄悄将它塞回了林野枕头下的最深处,
仿佛那样就能将那个可怕的秘密一同埋葬。但有些东西,一旦见了光,
便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她与林野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虽未捅破,
却已千疮百孔,呼呼地灌着令人心惊的穿堂风。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平静下流淌。
青禾更加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林野,她的沉默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恐慌和疏离。而林野,
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却愈发深沉锐利,
像一头在暗处蛰伏、耐心等待时机的野兽。他不再试图与她有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她身上停留,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村里关于他们的闲言碎语,在一阵喧嚣后,似乎暂时平息了下去,
像退潮后裸露出的、湿漉漉的沙滩,但谁都知道,下一波浪潮只会来得更加汹涌。转眼,
便到了七夕。青石村虽偏远,却也保留着乞巧的旧俗。未出嫁的姑娘们会在月下摆上瓜果,
穿针引线,祈求巧手与良缘。而对于已婚的妇人,这更像是一个寄托思念的日子,
思念那远在天涯、为生计奔波的良人。这天傍晚,婆婆被邻村嫁出去的闺女接去过节了,
说是要住一晚。空荡荡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了青禾和林野。黄昏时分,
天边烧起大片大片的晚霞,绮丽得如同打翻了染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