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夜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腊月，北风就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陈桂兰裹紧身上那件穿了五六年的旧棉袄，顶着风，蹬着自行车往家赶。
她在城东的纺织厂做挡车工，今天轮到她做交接，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
为了省下两块钱的车费，她每天都骑这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手自行车上下班。
天上飘起了冷雨，路上行人稀少。眼看就要到通往工人新村的那个桥洞了，
陈桂兰下意识地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桥洞能避雨。就在她快要骑进桥洞时，
一阵微弱的、小猫似的哭声，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朵。她捏住车闸，停了下来。侧耳细听，
那哭声又没了，只有风声呜呜地响。“听岔了？”她摇摇头，正要继续蹬车，
那哭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婴儿特有的那种无助和急切。
陈桂兰的心揪了一下。她支好自行车，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桥洞旁的杂草丛里走。
声音是从一个破旧的纸箱子里传出来的。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纸箱，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
看见了一个襁褓。那是一个冻得脸色发青的男婴，小脸还没有她的巴掌大，
哭声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孩子身边，只有半袋劣质奶粉，和一个奶瓶。襁褓里塞着一张纸条，
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腊月初八生，求好心人给条活路。
”孩子的体温低得吓人。陈桂兰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孩子从纸箱里抱出来，掀开自己的棉袄，
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上。婴儿冰凉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冷战，但她抱得更紧了。“不怕，
不怕，阿姨带你回家。”她喃喃着，像是说给孩子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用棉袄裹紧孩子，也顾不上自行车了，抱着孩子一路小跑回了家。
那是铁路局分配的老式筒子楼，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就是她和丈夫林大山的全部家当。
林大山是机务段的维修工，正在屋里就着咸菜喝稀饭，
看见妻子浑身湿透地抱着个婴儿冲进来，惊得筷子都掉在了桌上。“这……这是哪来的孩子？
”陈桂兰语无伦次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大山，你看，他快不行了，得送医院！
”林大山凑过来，看着妻子怀里那个气息微弱的小生命，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们结婚八年，
一直想要个孩子，却始终没能如愿。这或许是老天爷送来的缘分？
可他们这条件……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这个月刚发的，还没焐热的工资。
他看了看妻子那双近乎哀求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个孩子，猛地一跺脚。“走！上医院！
”他一把抓过墙上挂着的军大衣，将孩子严严实实地裹好，夫妻俩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夜里。
二、 满月孩子在医院住了三天，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医药费花去了林大山大半个月的工资。
给孩子上户口成了难题。他们不符合收养条件。最后还是林大山找了机务段的领导，
几经周折，以“捡拾弃婴”的名义，才把孩子落户在他们名下，随他姓林。取名那天，
陈桂兰抱着孩子，看着窗外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轻声说：“咱不强求大富大贵，
就盼着他这辈子，能有点小小的满足，平平安安的。就叫小满吧，林小满。”“林小满，好，
就叫林小满。”林大山用他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
咧开嘴笑了。那是陈桂兰很久没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家里多了张嘴，
开销立刻大了起来。奶粉金贵，陈桂兰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她悄悄戒了吃早点的习惯，
每天空着肚子去上班。林大山也把他抽了十几年的“大前门”给戒了。小满体质弱，
隔三差五就生病。一岁那年冬天，他得了急性肺炎，半夜里发起高烧，浑身滚烫，
还抽搐起来。夫妻俩吓得魂飞魄散。林大山用棉被把孩子裹成一个襁褓，背在背上，
陈桂兰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的路上跑。医院离得不近，等跑到急诊室，
夫妻俩的棉鞋都湿透了，裤腿上结满了冰碴子。陈桂兰看着护士给孩子打上吊针，腿一软，
差点跪在地上。她趴在病床边，握着孩子滚烫的小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小满，你要挺住，
爸爸妈妈在这儿呢……”林大山一言不发，脱下湿透的棉鞋，走到病房外，靠在墙上，
从空空如也的烟盒里摸索了半天，最后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那晚的急诊费，
是他第二天偷偷去血站卖了血才凑齐的。日子虽然清苦，但这个小小的家，
却因为小满的到来，充满了生机和暖意。林大山用废弃的铁道枕木，
给小满做了一辆小小的木头三轮车。陈桂兰则用厂里剩下的布头，给小满缝制书包、衣服。
小满身上的衣服，总是打着整齐的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夏天，林大山下班后，
会把小满架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去铁路边看呼啸而过的火车。小满兴奋地挥舞着小手，
喊着“火车！火车！”。林大山就稳稳地扶着他，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汗水，也满是笑意。
冬天，屋里只有一个烧煤球炉子，陈桂兰总是把小满的棉袄棉裤在炉子上烤得热乎乎的，
才给他穿上。晚上，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陈桂兰会把小满冰凉的脚丫捂在自己怀里。
小满一天天长大，聪明又懂事。他会在陈桂兰下班时，
给她端上一杯晾好的开水；会在林大山疲惫地回到家时，用小手给他捶腿。
墙上贴满了他的奖状，
“三好学生”、“数学竞赛第一名”……那是这间破旧屋子里最闪耀的装饰。
林大山把每一张奖状都仔细地用透明胶带贴好边角，有时半夜醒来，还会开灯看上一眼，
再心满意足地睡去。小满十岁那年，看到同学家有了电脑，眼里流露出羡慕。他没开口要，
但陈桂兰和林大山都看在了眼里。那段时间，林大山下班后总是回来得很晚，说是单位加班。
直到有一天，小满和同学去附近的建筑工地玩，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极其疲惫的背影，
正扛着两袋水泥，在夕阳的余晖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汗水在他结着盐霜的工服后背上，
画出了一幅深色的地图。那是他的爸爸。小满愣在原地，同学叫他也没听见。那天晚上，
林大山很晚才回来，把一台崭新的、组装的电脑放在小满面前，
语气依旧是那样平淡：“好好学习用。”小满看着父亲那双磨破了皮、缠着胶布的手，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三、 裂痕小满十六岁那年，
刚考上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一个周六的下午，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奔驰轿车，
像一头沉默而昂贵的怪兽，停在了筒子楼狭窄的通道口，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和窃窃私语。
车上下来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羊绒大衣，
女人脖子上围着一条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丝巾。他们径直敲响了林大山家的门。
他们是小满的亲生父母，姓沈。沈氏夫妇自称是南方来的商人，
当年因为政策原因和生意失败，不得已将刚出生的孩子遗弃。如今生意做大，
这些年一直在苦苦寻找。他们拿出了DNA鉴定报告。白纸黑字，
科学冷酷地证实了血缘关系。陈桂兰当时正在揉面，准备包小满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手上的面粉扑簌簌地往下掉，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林大山则闷头坐在小板凳上，
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戒了多年的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沈家提出，要带小满回去。
“我们会给他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送他出国留学。”小满站在逼仄的房间里，
看着生父母光鲜的衣着，听着他们描述的国外名校、跑车、别墅，
再看看养父母布满皱纹的脸、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以及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少年的心，
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淹没了。有对未知世界的向往，有对血缘本能的好奇，
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贫穷的嫌弃和对富贵的眩晕。陈桂兰哭了整整一夜。
最后，她拉着小满的手，哽咽着说：“孩子，回去吧，你本该有更好的生活。
爸妈……我们没本事，不能耽误你。”林大山红着眼眶，重重地拍了拍小满的肩膀，
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好好的。”小满走了，带着简单的行李，
坐进了那辆奔驰车。车子发动时，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没看见，陈桂兰追出门外，
扶着门框软软滑倒在地的身影；也没看见，林大山这个一辈子没低过头的汉子，
用那双搬过无数铁轨和水泥的手，死死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四、 遗忘沈家的生活，
是林小满从未想象过的。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带卫生间和阳台的大卧室，
有了最新款的电脑和游戏机，衣柜里挂满了叫不出牌子的衣服。
他的名字也被改成了“沈皓辰”。一开始，他还有些不适应，夜里会想家，
想妈妈做的白菜猪肉饺子，想爸爸沉默却宽厚的背影。但很快，
新环境的新奇和物质上的极大满足，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他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