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我阿爸，去世在苦尽甘来前那年暑假回家，发现阿爸把抽了三十年的烟戒了。
他咧开一嘴笑：“省下的钱给你买参考书。”母亲在灶台前熬甘蔗糖，
火光映着她花白的头发。他们总说：“孩子，好好读书，别像我们一样种地。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阿爸摸着大红信封哭了。可就在我大二时，
阿爸因长期劳累患上气管炎！气管炎发作的那晚，县城小医院医疗设备有限，医生能力有限，
导致父亲不幸去世了！整理遗物时，
我发现床底下满满一箱我寄回来的城市零食——全都过期了，他一口没舍得吃。
空气瞬间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农场这片红土地上。连绵的蔗林绿得发黑，
在毒辣的日头下一动不动，蒸腾出甜腻又闷人的气息。
黄土路被牛车和偶尔经过的拖拉机碾出深深的辙印，路边的野草蔫头耷脑，
覆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从县城的中学放假回来，背着沉甸甸的书包，
踩着这熟悉的、能把胶鞋底烫软的路，一步步朝那片被甘蔗林包围的瓦房走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带着柴火气和淡淡甘蔗清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驱散了鼻尖的燥热。阿爸正坐在堂屋的小竹凳上，佝偻着背，手里编着竹筐。听到动静，
他抬起头，被日光和岁月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回来了，娃。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我注意到他有些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
他指间总夹着一根自家卷的“大喇叭”，烟雾缭绕，呛得人直咳嗽。可今天，没有。
屋子里少了那股熟悉的烟味。“阿爸，你不抽烟了？”我放下书包，诧异地问。他嘿嘿一笑，
搓着那双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那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戒了，省下的钱，给我娃多买几本参考书。”他说得轻描淡写，
仿佛戒掉一个三十多年的习惯，就像拂去身上一根草屑那么简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目光落在他那双手上，关节粗大，
掌心是厚厚一层黄白色的老茧，还有一些被甘蔗叶子划出的新鲜血痕。这双手，
能抡起沉重的锄头，能利落地砍下甘蔗，能扛起上百斤的肥料，
此刻却因为省下几毛钱的烟钱，显得有些无措地搓动着。灶房里传来响动，我走进去。
母亲正蹲在土灶前，往灶膛里添着柴火。跳动的火光照亮了她汗湿的鬓角，
那里已经花白了一片。大铁锅里，深褐色的甘蔗汁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冒着浓密的泡泡，
甜香更加浓郁。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到我，
疲惫的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彩。“回来了就好，锅里有凉薯糖水，快去舀一碗喝，解解暑。
”她站起身，捶了捶后腰。常年累月的弯腰劳作，让她的背有些佝偻。
身上的蓝布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却干干净净。额头上、眼角的皱纹，
比阿爸的似乎还要深一些，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妈，我不渴。
”我看着她被灶火烤得通红的脸，心里堵得慌。“傻孩子，跟妈还客气啥。”她走过来，
伸手想帮我理理衣领，看到自己手上沾着的柴灰，又缩了回去，只在衣服上擦了擦，
“在学校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我跟你阿爸，有手有脚，饿不着。”这样的话，
我听了无数遍。从我背上书包第一天起，他们就说：“娃，好好读书，别像我们一样种地。
”“读书才有出息，才能走出这小县城。”“我们砸锅卖铁也供你。”家里的日子，
清贫得像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三间低矮的瓦房，墙壁是捡了断裂的砖头砌成的，
夏天漏雨，冬天透风。屋里除了几张木板床、一个破旧的衣柜和一张吃饭的矮桌，
几乎没有别的像样家具。但父母用他们的汗水和疼爱，把这清贫熬出了一点甜味。
猪圈里养着两头猪，是家里重要的收入来源；院子里的鸡鸭叽叽喳喳地觅食，
下的蛋除了偶尔给我补营养，大部分都攒起来换钱。屋后的菜园子被母亲侍弄得郁郁葱葱，
一年四季都有菜吃，不用花钱买菜和肉，生活就是这么节俭下来的。吃饭时，
桌上如果有一小碗腊肉，父母几乎不动筷子，总是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全夹到我碗里，
嘴里还念叨着：“正长身体呢，多吃点。”“我们在家天天吃，不馋。”阿爸话不多，
只是沉默地、拼命地干活。天不亮就下地，顶着最毒的日头除草、施肥，披星戴月才回来。
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油亮亮的，像是涂了一层桐油。
汗水常常在他结着盐霜的背上画出一圈圈白色的地图。晚上，他坐在昏黄的灯泡下，
不是编竹筐就是修农具，那双手永远也闲不下来。有时累极了，他会捶捶自己的腰腿，
发出沉闷的哼声，但看到我在看书，便会立刻噤声，生怕打扰到我。母亲也一样，家里家外，
操持不完的活儿。做饭、喂猪、饲鸡鸭、收拾菜园，还要帮着阿爸干地里的重活。她的手，
因为常年浸泡在冷水里和接触泥土，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也不舍得买润肤膏来涂，
更不舍得买创可贴来贴！他们像两头上紧了发条的老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透支着所有的力气和生命，
只为把我往那个他们向往的、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好日子”那边，推得更远一点。
那年夏天，高考结束了。我回到家里，跟着父母一起下地砍甘蔗。七月的甘蔗林，密不透风，
像个巨大的蒸笼，顶着要中暑的高温，锋利的甘蔗叶子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
在我脸上、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我咬着牙，
挥舞着沉重的甘蔗刀，学着阿爸的样子，砍倒一根根比我还高的甘蔗。汗水迷了眼睛，
腰酸得直不起来，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变成血泡，最后破裂，黏在刀把上，
每一下用力都钻心地疼。阿爸看着我血肉模糊的手掌心，眼圈红了，夺过我手里的刀，
声音沙哑：“别干了，回去看书去！这不是你该干的活！”那一刻，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佝偻背上的破旧汗衫，
看着他被生活重担压得几乎抬不起头的肩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考上，
一定要把父母接出小县城，让父母再也不用吃苦受累！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
是家里最荣光的一天。那个印着大学名字的大红信封，
被阿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他识字不多，
把那短短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微微颤抖。看着看着，他竟低下头，
用那粗大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抹起了眼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爸哭，无声的，
泪水顺着他深刻的脸颊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那个大红信封上。
“好……好啊……我娃有出息了……”他哽咽着，反复说着这句话。母亲也在一旁抹泪，
嘴角却高高地扬起。为了凑够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那个暑假，父母更加拼命了。
阿爸接了很多编竹筐的活，常常熬到深夜。母亲除了操持家务，还多养了好几笼鸡鸭，
鸡蛋鸭蛋一个也舍不得吃。他们把能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攒了起来。离家去上大学那天，
父母送我到农场搭车的那段路，阿爸帮我背着行李，沉默地走在前面。母亲跟在我身边，
一遍遍地整理我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在外面要吃饱，别舍不得花钱。
”“跟同学处好关系，别惹事。”“好好听老师的话……”班车卷着尘土开来，我上了车，
从车窗探出头。父母站在路边，阿爸使劲地朝我挥手，母亲则不停地用袖子擦眼睛。
车子开动了，他们的身影在尘土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
消失在那片无边的蔗海边缘。我的大学生活，是另一场战斗。我知道我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都浸透着父母的汗水和期望。我拼命学习，不敢有丝毫懈怠。同时，
我找了好几份家教和兼职。白天上课，晚上和周末，我骑着那辆花五十块钱买的破旧自行车，
穿梭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我给调皮的小学生辅导功课，在餐馆端过盘子，
在商场发过传单。常常回到宿舍时，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每次拿到兼职挣来的钱，
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到邮局，给家里寄回去一部分。在汇款单的附言栏里，
我总是写上：“阿爸，妈，我在这边很好，钱够用，你们多买点好吃的，别太累。
”我知道他们的脾气，光说没用。于是，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往家里寄东西。
有时是几包城里买的糕点，有时是几罐营养奶粉，还有一次，我咬牙用省下的钱，
给阿爸买了一件看起来厚实暖和的棉外套。电话里，母亲总是埋怨我乱花钱，
说家里什么都不缺，说东西他们都收到了，很好吃，衣服很合身。
我以为，
我正一点点地改变着他们的生活，我以为，那个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目标，正在一步步靠近。
大二那年的一个深夜，我正在宿舍熬夜复习准备考试，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邻居家打来的。因为那时家里没电话机，都是靠邻居帮忙传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而慌乱：“娃，你快回来一趟吧！你阿爸……你阿爸病得厉害，住院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我连夜买了最早一班火车票，
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又转乘破旧的长途汽车，一路心急如焚地赶回那个小县城医院。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和某种衰败气息混合的味道。阿爸躺在惨白病床上，瘦得脱了形，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正费力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母亲守在床边，
眼睛肿得像桃子，看到我，未语泪先流。
“是气管炎……老毛病了……这回……这回很严重…”母亲泣不成声。县医院的医生来看过，
也只是摇摇头，说设备有限，查不出太具体的病因，
只知道是长期劳累、营养不良导致的肺部严重感染和衰竭，加上本身就有慢性支气管炎，
这次发作得特别猛。我抓着医生白大褂的袖子，几乎是哀求：“医生，求求你，想想办法！
转到省城医院行不行？多少钱我们都治！”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钱的问题，
他现在这个情况，经不起路上颠簸了……”我瘫坐在病床前，
握着阿爸那只枯瘦如柴、冰凉的手。
这就是那双曾经能轻易举起锄头、能编出结实竹筐、能摩挲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流泪的手吗？
我把我挣的钱，买的那些东西，一样样告诉阿爸。我说，阿爸，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省城，
去看天安门，去吃你没吃过的好吃的……阿爸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我，
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模糊的气音。但那眼神里，没有了痛苦，
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解脱般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我未来的担忧。第三天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病房肮脏的窗户，给阿爸苍白的脸涂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色。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一句话也没留下。
阿爸的葬礼很简单。亲戚邻居们帮忙，在村里的山坡上垒起了一座新坟。黄土新鲜，
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母亲哭晕过去好几次，她抓着那冰冷的棺木，
嘶哑地喊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还没享过一天福啊……”我扶着母亲，看着那堆黄土，
只觉得天地空旷，心里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那个像山一样沉默、像牛一样勤劳、用他全部的生命支撑着这个家的男人，就这么没了。
没吃过几顿像样的饭菜，没穿过几件新衣服，没走出过这片大山，没享受过一天儿孙福，
甚至，没等到我真正有能力让他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处理完后事，我开始整理阿爸的遗物。
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破旧的、打满补丁的衣物，一些农具，
还有那套我给他买的、他只舍得在过年时穿过一次就仔细收起来的新衣服。
当我俯身看向他那张硬板床底下时，我看到了那个箱子——一个印着模糊图案的旧纸箱。
我把它拖了出来，上面落满了灰尘。打开箱子的瞬间，我像被闪电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的，全是我这些年寄回来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