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国庆节的绿皮火车，像一个巨大的、缓慢移动的铁皮罐头，
塞满了汗味、泡面味和归心似箭的人。我攥着一张一千块买来的站票，
被夹在连接处的风口里，双腿早已麻木。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我举着胳膊，
像举着一根避雷针，艰难地寻找着信号，只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屏幕终于亮起，
跳出来的却不是我妈的未接来电，而是我表弟王浩的朋友圈更新。一张硕大的奔驰车标，
几乎怼满了整个屏幕。配文是：“感谢我大姨！喜提人生第一辆车，
以后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照片里，王浩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西装，挺着啤酒肚，
得意地靠在崭新的白色奔驰旁边。而他身边，笑得满脸褶子、比他还开心的，是我妈。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这拥挤车厢里的人踩了一脚。我妈……哪来的钱？
我立刻拨通了王浩的电话。“喂，姐！在火车上呢？信号这么差。
”他的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炫耀。“王浩，你朋友圈那车……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喝水而有些沙哑。“哦，你说大奔啊！我妈，不对，
是我大姨给我买的！八十多万呢！就昨天刚提的，怎么样，帅吧？”八十多万。
这四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我耳膜，在大脑里炸开一团血雾。我一个月工资一万五，
省吃俭用，每个月雷打不动给我妈转一万。她说家里要换房子，
说我爸身体不好要存钱做手术，说以后我结婚要给我准备嫁妆。五年了，整整五年，六十万。
我以为那笔钱安安稳稳地躺在存折里，是我未来生活的底气，是这个家的保障。现在，
它变成了一辆奔驰，停在了不学无术、连工作都没有的表弟名下。“她……哪来的钱？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嗨，这我哪知道，大姨说她有办法。她说你本事大，
在上海能挣钱，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姐，你可真是我们家的骄傲！”骄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挤得变了形的帆布鞋，和身上这件穿了三年的旧外套，
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外面拼死拼活，站十几个小时的火车，
连瓶水都舍不得买，就为了省下那几十块钱。而我的钱，我用健康和尊严换来的钱，
被我妈轻飘飘地拿去，给我那只会啃老的表弟，买了一辆八十万的奔驰，
为他换取所谓的“头有脸”。“姐？姐？你还在听吗？信号太差了，我先挂了啊，
晚上回家吃饭，让你开开眼！”电话被挂断，车厢猛地一晃，我没站稳，
一头撞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都消失了。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头顶，然后又迅速冷却，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累，也不是因为饿。是一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刺骨的寒冷。
2十三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在凌晨抵达了老家的小县城。我拖着酸痛的双腿走出车站，
一眼就看到了停在站前广场上最显眼位置的那辆白色奔驰。车身在路灯下闪着崭新的光，
与周围破旧的街道格格不入。我妈和我爸，还有我姑姑一家三口，全都围在车边，
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我姑姑，也就是王浩的妈，正拿着手机对着车三百六十度地拍照，
嘴里不停地赞叹：“哎哟，亲家母，你真是太大方了！这车，开出去多有面子！
我们家浩浩以后找对象，那不得排着队啊！”我妈笑得合不拢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浩浩有出息，我这个做大姨的脸上也有光。”王浩则靠在车门上，手里夹着烟，
一脸的不可一世。我爸站在一旁，搓着手，表情有些尴尬，但也没说什么。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我。或者说，他们眼里只有那辆八十万的奔驰，
根本容不下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儿。我一步步走过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
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妈。”我开口，
声音平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我妈的笑容僵了一下，
随即又堆起来：“哎呀，舒舒回来啦！累坏了吧？快来看看，你弟的新车，漂亮吧？
”她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那种献宝似的炫耀，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我没有看车，
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妈，你哪来的八十万？”我姑姑脸色一变，赶紧打圆场：“哎呀，
林舒，你看你这孩子，刚回来怎么就问这个。你妈疼你弟，你这个做姐姐的，
也该高兴才对啊。”王浩也跟着腔调怪异地说道：“就是啊，姐，不就一辆车嘛，
看你小气的。大姨都说了，你还能再挣。”我还能再挣。说得多么轻巧。我没理他们，
目光依旧锁定在我妈脸上，一字一句地重复：“我问你，钱，是哪来的？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妈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她眼神躲闪，
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跟你爸攒的，
还有……还有你平时给的那些……”“我每个月给你一万，五年，六十万。
你说存着给我当嫁妆，给我爸看病。剩下的二十万呢？”我步步紧逼，
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开。
“我……我找你舅舅借了点……”我妈的声音越来越小。“借？”我冷笑一声，“拿什么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我爸，终于开口了。他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
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舒舒，别问了，回家再说，啊？大过节的，让人看笑话。
”我甩开他的手，一股巨大的失望淹没了我。看笑话？从我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
变成这辆刺眼的奔驰车时，我们家就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看着眼前这几个我最亲的人，他们脸上或尴尬，或心虚，或理直气壮的表情，
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辛苦，我的未来，我的信任，
全都不及表弟那点可怜的虚荣心。3“回家再说？回哪个家？”我看着我爸，眼神冰冷，
“回这个为了给表`弟买车，就把女儿卖了的家吗？”我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激起千层浪。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终于爆发了，她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尖利刺耳：“林舒！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
我把你养这么大，花你点钱怎么了？你表弟是你唯一的弟弟，他过得好了，
我们全家脸上都有光！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早晚是泼出去的水！
”“泼出去的水？”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笑出声来，“好一个泼出去的水！妈，
你知不知道，为了每个月给你打那一万块钱，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三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上班，为了省钱，
午饭只敢吃公司楼下十块钱一份的盒饭！我不敢生病，不敢请假，不敢旅游，
不敢有任何娱乐活动！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拼命工作，就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
想给我爸存够手术费！”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可你们呢？你们拿着我的血汗钱，眼都不眨一下，
就给这个废物买了一辆八十万的车！给他撑面子？他的面子值八十万？
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我指着王浩，他被我骂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他妈身后躲。
我姑姑立刻就不干了，她一步蹿到我面前，叉着腰，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林舒，
你说话注意点！你怎么骂人呢？浩浩怎么就废物了？你妈愿意给他买，那是你妈心疼他！
你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六亲不认了？”“对，我有钱，我就是了不起！”我彻底豁出去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我的钱是我一分一分挣来的！
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谁都没资格动！”“反了你了！”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我没有躲。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被我爸死死抓住了手腕。“够了！
还嫌不够丢人吗？”他低吼道，脸上满是痛苦和无奈。我妈挣脱开他的手，指着我，
气急败坏地说：“好，好，林舒，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这钱，就算我借你的！
以后我砸锅卖铁还你！行了吧？”“借？”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妈，你拿什么还？
你一个月退休金两千块，我爸厂里效益不好，时发时不发。你们不吃不喝，要还到什么时候？
”我的目光扫过那辆崭新的奔驰，最终落在我妈那张既愤怒又心虚的脸上。“或者，
你压根就没想过要还。你只是觉得，女儿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对吗？
”我妈被我说中了心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硬道：“我生你养你，花你点钱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的情绪，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陈旧的、已经磨破了皮的账本。4---“这是什么？”我妈看着我手里的账本，
眼神里充满了警惕。“这是账本。”我翻开第一页，平举到她面前，
“从我上大学第一年开始，你给我打的每一笔生活费，我都记着。一共是三万四千八百块。
”我翻到后面几页，纸张明显更新一些。“这是我工作第一年开始，每个月给你打的一万块，
一共六十笔，总计六十万。另外，逢年过节，你和我爸生日，我给的红包，
一共是五万三千块。”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地敲在他们心上。
我姑姑一家已经看傻了，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家人之间，钱还能算得这么清楚。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想抢，被我侧身躲过。“林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算账？
”她的声音在发颤。“不是算账，是清账。”我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生我养我，这份恩情，我记着。所以，大学的生活费，三万四千八，我不要了，
就当是还你的养育之恩。”“但是，这六十五万三千块，是我工作后，
一分一毫挣来的血汗钱。你说给我存着，我才放心交给你。现在，你一声不吭，
把它变成了我表弟的车。妈，这不叫‘花’，这叫‘偷’。”“你胡说！”我妈尖叫起来，
“我没偷！那钱放在我这里，我就是有支配权！”“是吗？”我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手机，
点开了一段录音。“妈，这笔钱你千万别动啊，我爸心脏不好，万一要做搭桥手术，
这就是救命钱。”“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孩子，啰嗦死了，我还能动你爸的救命钱不成？
我给你好好存着呢。”录音里，是我和我妈几个月前的一段通话。我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而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的敷衍。录音播放完毕，车边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微微颤抖。我妈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那是一种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羞耻和恐慌。“现在，你还觉得你有支配权吗？”我盯着她，
一字一顿地问。“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姑姑，表弟，
”我转头看向早已呆若木鸡的姑姑和王浩，“这辆车，是用我爸的救命钱换来的。你们开着，
心安吗？”我姑姑的脸瞬间白了，她求助似的看向我妈。王浩更是吓得手里的烟都掉了，
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啊……大姨她没说……”“现在你们知道了。
”我收起手机和账本，语气恢复了平静，“我今天把话撂在这。这六十五万三千块，
一分不少，你们必须还给我。车，你们是卖了也好，砸了也罢，我不管。一周之内，
钱必须到我账上。”“否则，”我顿了顿，看着他们惊恐的眼睛，缓缓吐出后半句话，
“我们就法庭上见。”“林舒！”我妈终于崩溃了，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要逼死我啊！我们是一家人啊！你告我，
我的老脸往哪放？你让我在亲戚邻居面前怎么做人？”“在你拿我的钱去给你侄子买车，
充你那点可悲的面子时，你怎么没想过我的脸往哪放？”我用力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与她保持距离。“在你心里，你的面子，你侄子的面子，都比我的命重要。既然如此，
我们还有什么‘一家人’的情分可言？”我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5“姐，亲姐！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