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来香悟道小乞儿明心初入云栖寺,灰头土脸变作清俊沙弥。 他聪颖异常,
识字诵经一点就透,却也张扬得令人侧目。 刚学几个字便满院涂鸦,
领悟半分禅理便四处炫耀,得了法师一句夸赞,更是尾巴翘上了天。 慧觉法师看在眼里,
不动声色。 月圆之夜,他将一盆青瓷所栽的夜来香置于明心值更的禅院。 翌日晨光熹微,
明心抱着那盆花,穿廊过院,喜滋滋嚷道:“师父!这花夜里开得可香了!早上又悄悄合拢,
真是稀奇!” 老法师眼含深意,只轻声问:“它开花时,吵闹着扰你清静了吗?
” 明心一怔,怀中那盆夜来香,仿佛突然有了千钧之重。云栖寺的山门,
在暮春最后一场寒雨里吱呀敞开。雨水顺着乌瓦沟槽淌下,敲在阶前青石上,
碎成一片湿冷的白雾。一个单薄的身影蜷在朱漆剥落的门柱下,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袄,
头发板结成一缕缕,糊着泥污的脸只露出两只过分灵活的眼睛,
警惕又茫然地打量着门内幽深的庭院——那眼神不像个人,
倒像只淋透了、随时准备窜逃的野猫。这便是明心,十六岁,无名无姓,
在尘世夹缝里滚爬求生多年,唯一能倚仗的,便是这双看得快、动得更快的手脚,
还有那点被饥饿和危险磨砺出的狡黠机灵。“阿弥陀佛。”一声沉缓的佛号自身后响起。
明心悚然一惊,猛地回头。一位老僧撑着把磨得发亮的油纸伞,
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远。雨水顺着伞沿滴落,老僧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古树年轮,
眼神却温润明澈,像深潭映着微光。他便是云栖寺的住持,慧觉法师。
慧觉法师的目光落在明心冻得发紫的赤脚上,那脚趾蜷缩着,沾满污泥,
又掠过他身上那件几乎无法蔽体的破袄,最后停在他那双写满惊惶与戒备的眼睛上。
“雨寒侵骨,小施主若不嫌弃,且随老衲进来,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声音不高,
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雨声。明心喉咙里咕哝了一下,像只被捏住后颈皮的猫,
身体绷得死紧。进去?谁知道里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可那“热汤”二字,像一只无形的手,
狠狠攥住了他空瘪的肠胃。腹中一阵雷鸣般的咕噜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在这寂静的雨幕中异常响亮。他脸上猛地一热,狼狈地低下头,
那点强装的警惕瞬间溃不成军。慧觉法师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
半晌,明心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一个字:“……好。”跨过那道高而旧的门槛,
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雨声被隔绝在外,檀香、潮湿的木头和经年香火的味道混合着,
幽幽地弥漫在肃穆的殿堂与幽深的回廊间。几个正在廊下清扫积水的灰衣僧人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扫过明心,无悲无喜,无惊无扰,只微微颔首,便又低头专注于手中的竹帚。
那种彻底的平静,让明心浑身的不自在都无处安放,只能僵硬地跟着老法师深灰色的僧袍,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寮房。2 明心初悟热水倾入木盆,蒸腾起大团白雾。
剃刀冰凉的锋刃贴着头皮游走,陈年积垢板结的发缕簌簌落下。温热的水一遍遍冲刷过身体,
洗去经年的污秽,也仿佛冲垮了某种坚硬的外壳。当明心换上干净的灰布僧衣,
站在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时,
他几乎认不出镜中那个光着脑袋、眉眼清秀、带着几分茫然无措的少年就是自己。
灰头土脸的乞儿消失了,镜子里是一个眉目干净、轮廓初显俊朗的小沙弥。“从今往后,
你便叫‘明心’吧。”慧觉法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明心见性,望你能在此寻得本心安宁。
”明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触感陌生而奇异。他抬眼看向法师,
又飞快地低下头,含混地应了一声:“是,师父。”慧觉法师亲自照管明心的起居。斋堂里,
告诉他如何持碗,如何静默进食;禅堂中,指点他如何摆放蒲团,
如何合十礼拜;晨钟暮鼓响起时,带他立于阶前,感受那浑厚悠远的声浪如何涤荡山野。
法师的话不多,却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石上,
缓慢而耐心地冲刷着明心在尘世跌爬滚打中沾染的粗粝与油滑。“入寺修行,第一要义,
便是收摄身心,持戒守律。行住坐卧,皆有仪轨。譬如用斋,需心存感恩,食存五观,
不可狼吞虎咽,亦不可挑拣嫌弃。”慧觉法师的声音在斋堂里平缓流淌,
明心盯着自己碗里寡淡的青菜豆腐,努力模仿着旁边僧人那种近乎静止的专注姿态,
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瞟向对面僧人碗里一块稍大的豆腐,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禅坐静修,非是枯坐。身要如磐石,心要如止水。妄念如浮云,任其来去,不迎不拒。
”禅堂内,香烟袅袅。明心盘腿坐在蒲团上,起初尚能维持姿势,不到半炷香,
便觉腿脚酸麻,背脊僵硬,
无数念头如同受惊的鱼群在脑海里乱窜——昨日斋堂那豆腐的味道,
山门外野地里见过的鸟窝,还有……慧觉法师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僧袍领口一个不起眼的补丁。
他偷偷抬眼去看法师,法师双目微阖,面容沉静如水,
仿佛已与这香炉、这蒲团、这缭绕的香烟融为一体。慧觉法师很快便察觉了明心的不同。
这小沙弥像是块奇特的吸水石,那些为僧做人的规矩、佛经故事里的道理,
旁人或许需反复叮咛,他往往一点即透,甚至能举一反三。教他认字,
一部《心经》里的常用字,不过三五日,
他竟能磕磕绊绊地连读下来;讲一段《百喻经》里愚人集牛乳的典故,
他立刻就能联想到山下集市里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嘴脸。这种颖悟,在沉寂的寺院里,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微澜。然而,这微澜很快便显出了它的另一面。
刚学会写“佛”、“法”、“僧”三字,明心的手就痒得不行。值日洒扫时,
见廊下青砖洁净,他左右张望无人,便偷偷蘸了桶里的清水,蹲下身,一笔一画,
将那三个字写得斗大,横亘在光洁的砖地上。阳光一照,水痕闪闪发亮。
一个路过的中年僧人净尘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明心已跳起来,
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师兄快看!我这字写得如何?像不像师父手抄经卷上的?
”净尘看着地上那歪斜的、水渍淋漓的字迹,又看看明心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
只淡淡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砖地湿滑,仔细摔着。”便低头匆匆走开了。
明心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撇撇嘴,用脚胡乱将那水字蹭去。过了几日,
慧觉法师在早课讲了一则公案。大意是两位僧人为一面幡动还是风动争执不休,
六祖慧能道:“非幡动,非风动,仁者心动。”明心听得两眼放光,
下课后便迫不及待地拦住正在晾晒经书的师兄净观。“师兄师兄!我懂了!
”他声音清脆响亮,引得几个路过的僧人都侧目,“幡动风动,都是假的!
是咱们自己的心在动!对不对?你看那经书,”他指着绳上晾晒的经卷被风吹得微微飘动,
“你说它是风动还是经动?其实啊,是咱们的心在动!”他摇头晃脑,
学着法师讲经时的神态,自觉妙语连珠,深得禅机。净观是个老实巴交的僧人,
被他这一通抢白,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讷讷地点头:“呃……明心师弟悟性真好。
”明心得了这句赞,更是眉飞色舞,又跑去寻别的师兄“探讨”,
直到被维那师寺院中管理僧众威仪的执事一句低沉的“佛门净地,不得喧哗”喝止,
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脸上却仍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沾沾自喜。一次晚课后,
慧觉法师查看明心抄写的经文。明心字迹虽仍显稚嫩,但已能看出几分筋骨,
比初学时工整了许多。法师微微颔首,指着其中一行:“这一笔‘捺’,已有藏锋之意,
不错。假以时日,定能写得一手好字。”就这一句温和的赞许,如同在明心心里点了一把火。
翌日清晨,大殿做早课。众僧肃立,梵呗悠扬。明心站在后排,心思却全然不在经文上。
他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上面是他昨晚临摹法师字迹写的一个大大的“禅”字。
趁着前排僧人俯身礼拜的间隙,他飞快地将那纸片塞给旁边的净尘师兄,压低声音,
眉梢眼角却尽是掩不住的炫耀:“师兄你看!师父夸我字有藏锋!说我以后能写得好呢!
”净尘展开纸片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折好递还给他,嘴唇微动,只吐出两个字:“收好。
”便不再理会。明心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收回纸片,目光扫过前方那些静穆的背影,
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悄然浮上心头。他挺了挺尚显单薄的胸膛,
仿佛自己已凌驾于这满殿诵经的同门之上。
3 静默绽放慧觉法师将这一切细微的波澜都看在眼底。明心那初得知识的兴奋,
急于表现的冲动,乃至在无人处流露出的、对同门那份隐隐的轻视,都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这小沙弥如同一株得了些微雨露便拼命拔节的嫩苗,若任其疯长,不加以扶正、修剪,
日后恐难承风雨,更易被自身的虚妄压垮。如何点化?呵斥?只会激起少年人更强的逆反。
放任?则贻害更深。老法师的目光在禅院中缓缓巡弋。墙角,一盆不起眼的青瓷花盆里,
几茎深绿色的枝叶安静地舒展着,顶端缀着几粒米粒大小的、紧紧闭合的花苞。那是夜来香。
此花日间其貌不扬,入夜则悄然绽放,清香四溢,至晨光微露,又默默敛去芳华。一个念头,
如同幽潭深处悄然浮起的水泡,在慧觉法师心中清晰起来。这日恰逢望日,明月当空。
晚课毕,众僧各自回寮。慧觉法师唤住正要去禅院值更的明心。“明心,
”法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今夜你值更,禅院清寂。这盆花,
”他指了指窗下那盆夜来香,“你且搬去,置于案几之侧。值更闲暇时,不妨留意观照一番,
看看此物有何殊异之处。”说着,亲手将那青瓷盆端起,递向明心。
明心有些茫然地接过花盆,入手微沉。盆中枝叶深绿,几粒花苞在月光下泛着玉色的微光,
紧紧闭合,毫不起眼。“留意观照?”他心中嘀咕,“一盆草罢了,有什么好看?
”嘴上却恭敬应道:“是,师父。”夜色渐深。禅院值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明心坐在蒲团上,起初还强打精神,盯着那盆夜来香。可看了半晌,那花苞纹丝不动,
如同凝固的玉粒。窗外虫鸣唧唧,室内灯花偶尔噼啪轻响。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眼皮沉重,
脑袋一点一点,终是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奇异的、清冽甘甜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端。那香气起初极淡,如同山间晨雾,
若有若无。渐渐地,它变得清晰、浓郁,却不霸道,只是温柔地、固执地弥漫开来,
充盈了整个小小的值房,甚至透过窗棂,飘散到清冷的庭院里。明心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油灯早已熄灭,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就在这月光与黑暗交织的案头,
那盆夜来香,已然脱胎换骨!白日里紧紧闭合、毫不起眼的绿色花苞,此刻竟全然盛放!
细长的花瓣优雅地舒展,向后微微翻卷,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莹润的玉白色,
层层叠叠,簇拥着中心嫩黄的花蕊。那清冽甘甜的幽香,
正是从这怒放的花朵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清而不冷,甜而不腻,沁人心脾,
仿佛能涤净灵魂中所有的尘埃。月光温柔地勾勒着花朵玲珑的轮廓,
为它披上一层圣洁的银辉。整个禅院,都沉浸在这无声的、梦幻般的芬芳里。明心看得呆了。
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眼前这月下精灵。他从未想过,这盆被他视作寻常野草的植物,
竟能在寂静的深夜,绽放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散发出如此涤荡心神的幽香!
一种混杂着惊奇、迷醉和莫名感动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他忍不住凑得更近,
贪婪地吸吮着那醉人的香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月光下的花朵,
仿佛要将这奇景刻入脑海。时间在芬芳中悄然流逝。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
微弱的晨光开始驱散庭院的黑暗。就在明心不舍的注视下,那怒放的花朵,
仿佛感知到了光明的临近,开始有了变化。舒展的花瓣,
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开始向内收拢、聚拢。那馥郁的香气,
也随之一点点收敛、减弱。当第一缕金色的晨曦终于艰难地爬上窗棂,投射在花盆上时,
那夜来香已重新变回了深绿色枝叶间几粒紧紧闭合、毫不起眼的花苞。
仿佛昨夜那场盛大的、芬芳的奇迹,只是月光下的一场幻梦。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淡到几乎难以捕捉的余香,证明着一切并非虚幻。
4 夏蝉之悔明心心头被一种巨大的新奇和发现秘密般的兴奋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