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奶糖更甜

冬至这天，雨下得没完没了。

林幼甜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膝盖并拢，手心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她穿着黑色连衣裙，脚踝处贴着创可贴——是父亲昨早蹲在厨房门口给她贴的。

他说：“丫头，走路别拖鞋底，伤膝盖。”

那时他还穿着旧军装，袖口磨了边，笑起来眼角堆出细纹。

现在他躺在里面，再也不会说话了。

外面雨滴敲在玻璃上，像某种倒计时。

六辆黑色路虎停在门口，车标被雨水洗得发亮。

穿军装的人来来回回，靴子踩碎地上的冰碴，没人多看她一眼。

远处大厦的LED屏滚动着“冬至安康”，红得刺眼，像血。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牛轧糖。

第七次做的，太硬，咬不动。

可她还是包好了，用彩色糖纸裹得整整齐齐。

父亲说过，顾执爱吃甜的，拆弹前总得含一块糖。

“顾执”——这个名字她在父亲的日记里见过十七次。

最后一次，是三天前排雷前夜，父亲录的语音：“小顾，我要是回不来，我闺女就托付给你了。

她怕黑，爱吃糖，脾气倔，但心软……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在底下也不饶你。”

林幼甜咬住下唇，没哭。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了那颗糖。

律师第三次举起文件：“顾少校，根据《民法典》第三十六条，监护权转让协议需您本人签字确认。”

厅内一片死寂。

三米外，男人背对着遗像站着，肩宽腿长，军装第二颗纽扣泛着冷光。

他没回头，也没接文件。

保镖像铁柱一样立在两侧，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林幼甜忽然站起来，踩着湿漉漉的台阶冲过去。

小白鞋溅起泥水，她挤过两名保镖，撞上那人的后背。

掌心一空——糖掉了进去，顺着衣领滑进他后颈。

男人猛地转身，手如铁钳扣住她手腕。

动作干净利落，是特种兵的本能反应。

可就在看清她脸的瞬间，他瞳孔一缩。

林幼甜仰头看着他。

三十出头，眉骨深，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神冷得能冻住雨。

可他的视线却落在她手里的糖纸上，停了几秒。

“36岁的人还怕糖？”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鼻音，却笑了，“我爸说你每次拆弹前都要吃甜食。”

男人没松手，喉结动了动。

“林峤……”他低声道，像是在确认什么，“是你父亲？”

“嗯。”

她点头，“我叫林幼甜。

冬至生的，所以他给我取名叫‘甜’。”

男人沉默片刻，终于松开手。

他低头拍了拍后颈，把那颗硬邦邦的牛轧糖掏出来，放进西装内袋。

动作很轻，像收起一件不能见光的东西。

律师还在念协议。

窗外一道惊雷炸开，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我不签。”

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子弹出膛，“我己申请边境驻守，下月初出发。”

视频会议接通，屏幕那头是老爷子，紫砂壶搁在桌角，裂了道缝。

“林峤救过你三次命！”

老爷子一掌拍在桌上，“第一次在金三角，他替你挡了霰弹枪！

第二次在缅北丛林，你中了蛇毒，是他割开自己手臂给你输血！

第三次在排雷场，你踩了诡雷，是他扑上来把你推开！”

男人站着没动，后颈青筋微微跳动。

林幼甜突然掀起丧服袖子，露出小臂上三道新鲜疤痕。

“我爸说，这是排雷的代价。”

她声音很轻，“他还说，排完最后一颗地雷，就回来教我做牛轧糖。”

厅内一片死寂。

男人的手慢慢摸向裤袋——那里有他昨夜签好的驻守申请书。

可指尖刚碰到纸角，却发现文件不见了。

律师低头整理公文包，眼神平静。

老爷子冷笑：“你猜林峤临终前说的什么？

他说‘告诉那兔崽子，我女儿怕黑’。”

视频挂断，忙音响起。

男人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雕像。

林幼甜悄悄退了出去。

她没走远。

保镖清场时，她绕回遗像厅的长廊。

感应灯随着脚步一盏盏亮起，尽头有布料摩擦的声音。

她躲进绿植后。

顾执正站在父亲遗像前，用白布轻轻擦拭玻璃。

军装肩章倒映着窗外雨光，冷得像两把出鞘的刀。

他的左手始终按在右肩，指节发白。

林幼甜心头一跳。

父亲视频里提过：“小顾队长有关节炎，阴雨天就疼，习惯用左手压着。”

顾执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排长，你说要让我当女儿的监护人，可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话没说完，惊雷劈下。

林幼甜看见他眼眶红了。

她悄悄摘下头上的蝴蝶结发卡，卡在绿植叶尖。

粉色的，很显眼。

她想试试——如果这个人真像父亲说的那么可靠，他就该发现。

她转身离开。

暴雨倾盆。

她蜷在长椅上，脚趾冻得发麻。

皮靴声由远及近，停在三步外的积水处。

伞面倾斜，遮住她头顶。

他的左肩瞬间湿透。

“每月五号，我会让人送布洛芬缓释胶囊。”

他忽然开口。

林幼甜一怔。

“遗传性痛经。”

他补充，声音平稳，“林峤在医疗档案里写过。”

她抬头看他。

雨帘中，他的侧脸像被刀刻过，冷硬，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温。

保镖第三次催促：“顾总，该去机场了。”

男人没动。

他忽然蹲下身，掌心覆上她冻僵的脚踝。

温度烫得她一颤。

“排长说，你十岁就会给他贴创可贴了？”

林幼甜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点点头，起身，转身要走。

就在他迈步的瞬间，目光忽然一顿。

绿植叶尖，一抹粉色蝴蝶结在雨中轻轻晃动。

他盯着看了三秒，抬手，将它取下，仔细折好，放进西装内袋——和那颗失败的牛轧糖放在一起。

雨还在下。

林幼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冷得像铁的男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至少，他会记得把伞偏向她这边。

至少，他发现了那枚发卡。

至少，他收下了她的糖。

长椅旁，一只萨摩耶幼犬从车里探出头，叼着根牛肉干，摇着尾巴往她这边跑。

狗牌在雨中闪了闪，刻着一行小字：“顾太太的嫁妆”。

林幼甜愣住。

车边站着个穿黑风衣的退役军犬训导员，怀里抱着只警犬，正冷冷看着她。

那是顾执的军犬“小黑”，据说只听女主指令——因为她的口袋，永远有牛肉干。

她没动。

雨中，顾执拉开后座车门，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没说话，却像落了一场迟了十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