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错代价

香槟杯清脆的碰撞声还黏在耳膜上，被海风托举着，散落在奢华游艇“海神号”的光滑甲板。

欧阳奋低沉的笑语仿佛还在：“阿城，等你接手，这条船就归你。”

母亲温婉的笑靥在闪光灯下如同珍珠般柔和。

下一秒，欧阳城的视网膜被一片无情的、吞噬一切的炽白死死焊住——不是雷暴，是地狱在人间的陡然裂口。

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来自天际，而是脚下坚固的钢铁甲板被一股野蛮巨力瞬间撕开、扭曲、抛向半空。

碎片、火焰、绝望的尖叫……冰冷腥咸的海水倒灌进他的口鼻、耳道，像无数只带着倒刺的手，将他拖向无光的深渊。

窒息。

冰冷。

然后是彻底的虚无。

再睁眼，是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像一层裹尸布。

秘书陈默那张一贯冷静的脸，此刻灰败如纸，嘴唇翕动，吐出两个淬了冰的字：“……没了。”

没了。

父母没了。

在三天前那场举世瞩目的亚太经济合作峰会压轴的游艇酒会上，“海神号”在离港不足一海里处，变成一团失控燃烧的火球，最终沉入漆黑的海底。

欧阳奋和他温婉的妻子，连一片可供辨认的衣角都未曾寻回。

官方结论冰冷而高效：“燃料舱意外爆炸”。

“意外？”

欧阳城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

他猛地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血珠无声地滚落。

陈默递上一个密封的防水文件袋，边缘还带着海水浸泡后的僵硬。

“您父亲……在爆炸前西小时收到的。

贴身保管，压在救生衣内层夹缝里才没被冲走。”

欧阳城的手指冰冷颤抖，几乎撕不开那层坚韧的塑料。

里面只有一张打印纸，寥寥几字，却像淬毒的匕首捅进心脏：“欧阳奋，海神号就是你的棺材。

带着你的贪婪，永远沉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他死死攥紧那张纸，纸张边缘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的冰冷从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

葬礼在欧阳家位于半山的深宅大院里举行。

空气凝滞沉重，混合着百合与菊花的香气，却掩盖不住那股弥漫在巨大空间里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铁锈与尘土的腐朽气味。

巨大的黑白色遗像悬在正厅中央，父母的笑容被定格在相框里，隔着冰冷的玻璃，注视着下方这片肃穆的黑色丛林——欧阳家族盘根错节的成员、政商名流、各路记者，像一群沉默的秃鹫。

欧阳城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服，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立在灵柩旁。

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每一句“节哀顺变”的虚伪客套，都像细小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挺首脊背，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将所有翻涌的岩浆般的悲恸和愤怒死死压在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

他是欧阳奋的儿子，是这艘风雨飘摇的巨舰上，此刻唯一还能站在甲板上的人。

他不能倒。

灵堂深处，檀香袅袅。

须发皆白的老家主欧阳海，拄着那根象征无上权力的阴沉木龙头杖，坐在主位太师椅上。

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欧阳城身上，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压顶的铅云。

“奋儿……走得突然。”

欧阳海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灵堂里低沉的哀乐和啜泣。

“集团不能一日无主。

阿城，”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首指欧阳城，“你父亲的担子，你扛起来。

即日起，由你暂代奋儿在集团的一切职务。”

话音落下的瞬间，灵堂里那层虚伪的悲恸面纱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撕开。

空气骤然凝滞，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欧阳城身上——有惊愕，有审视，有嫉妒，更有深藏其下、蠢蠢欲动的阴冷。

“爸！”

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响起。

二姑欧阳幸猛地从人群中扑出，她一身素黑，保养得宜的脸上泪痕交错，扑到欧阳海膝前，几乎泣不成声。

“爸！

大哥大嫂尸骨未寒啊！

阿城……阿城他还那么年轻，这担子太重了！

我……我心疼孩子啊！”

她的哭声情真意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悲痛欲绝的模样引得周围几位女眷也跟着抹泪。

欧阳城的心，在冰封的湖面下，第一次被这汹涌的“亲情”触动，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看向二姑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那里面似乎盛满了与他同等的悲伤与担忧。

“阿幸，”欧阳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欧阳家的男人，生来就要扛得住千斤重担！

阿城不小了！”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二姑父肖顺那张看似恭顺实则眼神闪烁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事，就这么定了！”

仪式结束，人群如退潮般散去，留下满堂冷寂。

欧阳城独自站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灵堂中央，遗像上父母的笑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遥远。

他缓缓走到供桌前，拿起一串父亲生前常捻的紫檀念珠，冰凉的珠子硌着掌心，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

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从供桌侧面厚重的帷幔后传来。

欧阳城动作一顿，目光如电般射向帷幔的阴影缝隙。

是二姑欧阳幸。

她背对着他，正面对着供桌上父亲的牌位，肩膀微微抽动。

从欧阳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手帕，在眼角轻轻按压着，仿佛在拭去抑制不住的泪水。

那姿态，充满了隐忍的哀伤和对逝去兄长的无尽追思。

一股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欧阳城的喉头。

原来……二姑并非反对，她只是心疼他。

在这冰冷算计的深宅里，这份血浓于水的关怀，如同寒夜里的微光，让他几乎冰封的心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血。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想开口唤她。

就在这瞬间，欧阳幸擦拭眼角的手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供桌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用来放置香灰的紫檀木小方盒。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借着身体的遮挡和宽大袖袍的掩护，一根纤细的手指极其灵巧地探入盒底暗格，精准地夹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沾着一点香灰的黑色金属物件——一个微型存储卡。

她迅速将其攥入手心，藏进袖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她再次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沉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欧阳城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

那微小的动作，那瞬间的鬼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刚刚裂开一丝温情的心口上！

什么哀痛！

什么心疼！

全是精心编织的假象！

她不是在擦拭泪水，她是在销毁父亲可能留下的最后证据！

是在这供奉着父母亡灵的地方，进行一场肮脏的盗窃！

冰冷的恨意，比灵堂里任何一处阴影都更浓稠、更刺骨，瞬间冻结了他刚刚涌起的那一丝暖流，取而代之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

他死死盯着那片空无一人的阴影，指关节捏得泛白，紫檀念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默脚步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少爷，公寓那边……出事了。”

欧阳城猛地转身，眼底尚未平息的怒火瞬间被新的寒冰覆盖。

当他推开自己位于市中心顶层公寓那扇厚重的定制大门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油漆和某种动物内脏腥臭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沙发被利刃划得棉絮翻飞，如同被开膛破肚的巨兽；墙上挂着的现代艺术画被泼满了猩红粘稠的油漆，正沿着画框边缘缓缓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滩恶心的污迹。

满地的玻璃碎片在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像铺了一地破碎的星辰。

一片狼藉中，最刺目的，是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原本洁白无瑕的墙壁。

用同样猩红的油漆，涂抹着一个巨大、狰狞、充满暴力宣泄意味的字——“滚！”

油漆尚未干透，正沿着墙壁缓缓向下流淌，如同淋漓的鲜血。

欧阳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字上，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一步步踩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仿佛踩在自己被碾碎的世界之上。

他走到那面墙前，缓缓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尚未凝固的、粘稠猩红的油漆。

冰冷，滑腻，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指尖的猩红与墙壁上那个巨大的“滚”字融为一体。

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废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两簇被冰封的火焰，在无声地、疯狂地燃烧。

“肖克……”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冰渣。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勾勒出他孤绝如刀锋的剪影。

父母的血仇、灵堂的伪善、公寓的暴虐……这深不见底的豪门旋涡，终于向他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巨口。

而他，欧阳城是被爷爷推出的继承人，己无路可退。

脚下的玻璃碎片，在死寂中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