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用完。
柳如丝到底是脸皮尚薄，被顾兰晞接连下了面子，又寻不到往日的亲热，终究是坐不住，勉强用了半碗碧粳粥，便借口要去给舅母请安，带着一脸掩不住的委屈和惊疑离开了。
顾兰晞乐得清静，慢条斯理地用完膳食，漱了口，便吩咐采薇：“去小库房，将我的嫁妆单子，还有母亲去岁交给我的那几个铺子的账册取来。”
采薇虽有些讶异小姐为何突然要看这些，但她素来听话，从不多问，只利落地应了声“是”，便转身去了。
一旁的锦书却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规劝的意味：“小姐，您怎么突然想起看那些了？
那些账册繁杂得很，看着伤神。
您若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吩咐奴婢去办，或是回了夫人便是。”
顾兰晞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锦书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让锦书没来由地心头发虚。
“正因繁杂，才更要看清。
总不能一首做个睁眼的瞎子，任由底下人糊弄。”
顾兰晞语气淡然，“锦书，你似乎很怕我看这些？”
锦书脸色微变，连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奴婢只是……只是心疼小姐劳神。”
“有心了。”
顾兰晞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拨弄着浮沫，“去外面守着吧，这里暂时不用你伺候。”
锦书咬了咬唇，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小姐今日太反常了，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多时，采薇抱着几本厚厚的账册和一卷单子回来了。
顾兰晞让她将东西放在临窗的贵妃榻旁的小几上，自己则倚着软垫，先展开了那张嫁妆单子。
单子是母亲早年间就为她预备下的，田庄、铺面、金银首饰、古董玩器，林林总总，价值不菲。
前世，她醉心风雅，对这些俗物不甚在意，及至出嫁，大部分都交由母亲和后来的夫君赵子懿打理，最终也不知落入了谁的口袋。
这一世，这些便是她安身立命、启动一切计划的根本。
正凝神间，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兰晞！
你这懒丫头，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竟主动邀我来瞧什么账册？
莫不是昨日诗会没去成，受了刺激，要改行学那锱铢必较的营生？”
珠帘再次被挑起，一个穿着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少女笑着走了进来。
她生得一张讨喜的圆脸，大眼睛灵动有神，嘴角天然上扬，带着明媚爽利的气息。
发间一枚金镶玉的小巧算盘簪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熠熠生辉。
正是皇商苏家的嫡女，顾兰晞的手帕交——苏明月。
见到好友，顾兰晞一首冷凝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
前世，苏明月是少数在她落魄后依旧真心待她的人，甚至不惜动用家中关系想要帮她，却反被家族训斥，最后被她那势利的父亲匆匆远嫁，不知所踪……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明月重蹈覆辙。
“受刺激谈不上，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顾兰晞示意她坐下，将手边的账册推过去一本，“明月，你来得正好，帮我瞧瞧这本‘锦绣阁’的账目。”
苏明月接过账册，脸上玩笑的神色收敛了些，露出几分感兴趣的模样：“哟，还真是来看账的？
你们顾家尚书府的铺子，还能有问题不成？”
她嘴上说着，手上却己熟练地翻开了账本。
苏明月自幼浸淫商贾之家，于算学和经济之道上有着极高的天赋，看账本对她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
顾兰晞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轻声道：“这世上，女子的才情与名声最易被人夺走，或捧杀，或玷污，皆不由己。
唯有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产业与银钱，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苏明月翻页的手指一顿，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向顾兰晞。
这话……竟是从她这位一向清高、视金钱如阿堵物的才女好友口中说出的？
“兰晞，你……”苏明月眨了眨眼，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顾兰晞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从前是我想左了，觉得谈钱俗气。
如今才明白，空有清名，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明月，我不通此道，但你有此天赋。
我想将这些产业真正打理起来，你可愿帮我？”
苏明月看着好友眼中从未有过的清醒与坚定，心中震动。
她虽不知顾兰晞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但这番话，实实在在地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因商人女的身份，没少被那些自命清高的世家贵女暗中嘲笑，内心深处，她何尝不想证明，商道亦是正道，女子的智慧未必不能在这上面绽放光彩？
“帮！
自然要帮！”
苏明月一拍小几，圆脸上满是兴奋，“你能想通这个道理，我比什么都高兴！
咱们姐妹联手，还怕弄不好这几个铺子？”
她说着，目光重新落回账册上，神色很快变得严肃起来，手指在几行数字上划过：“不过，兰晞，你这‘锦绣阁’的账，看起来确实不太对劲。”
“哦？
哪里不对？”
顾兰晞凑近些。
她虽不通具体账务，但有前世模糊的记忆，知道母亲留给她的这几个铺子，后来似乎都经营不善，亏损严重。
“你看这里，”苏明月指着进货支出的一项，“这批江南云锦的进价，比市面行价高了足足两成。
还有这里，这几个月的营收连续下滑，但掌柜的工钱和伙计的赏钱却只增不减……这流水做得看似平整，但细看之下，漏洞不少。
若我所料不差，这掌柜的，怕是中饱私囊惯了。”
顾兰晞眼神微冷。
果然如此。
前世她不管不顾，这些蛀虫便愈发猖獗。
“可有法子查实？”
顾兰晞问。
“简单。”
苏明月自信地挑眉，“找个生面孔，去市面上打听一下同样货品的行价，再去铺子里实际看看经营情况，两相对照，便能抓他个现行。
只是……这毕竟是你的陪嫁铺子，动静闹得太大，恐对你名声有碍。”
毕竟，高门贵女亲自下场查账、处置掌柜，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说她斤斤计较，有失身份。
顾兰晞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名声？
那是最无用的东西。
若怕非议，便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她看向苏明月，目光灼灼，“明月，我想做的，不止是查清一个掌柜。
我想将这些铺子整合起来，做点不一样的生意。
可能需要你帮我更多。”
苏明月被她眼中的光芒所吸引，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
只要我能帮上忙，绝无二话！”
“好。”
顾兰晞握住她的手，“第一步，我们先悄悄查实‘锦绣阁’的问题。
第二步，我需要你帮我物色几个可靠的、懂行的人手。
第三步……”两个少女的头凑在一处，低声商议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们身上，一个清冷坚韧，一个明媚聪慧，仿佛预示着一段全新的篇章，正悄然开启。
与此同时，镇北侯府。
不同于尚书府的清雅精致，镇北侯府更显轩昂大气，院落开阔，处处透着武将之家的硬朗。
后院演武场上，一道墨色身影如游龙般穿梭，手中长枪舞得泼水不进，带起阵阵破空之声。
枪尖寒芒点点，矫健迅猛，每一式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与沙场征战磨砺出的杀伐之气。
半晌，身影骤停，长枪“铮”地一声插入身旁的兵器架中，稳如磐石。
谢珩随手拿起一旁侍从递上的布巾，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他身姿挺拔，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此刻因运动而微微喘息，额发濡湿，更添几分不羁的野性。
那双深邃的眼眸，不笑时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世子，”一名身着灰衣、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禀报，“顾尚书府那边，似乎有些动静。”
谢珩擦汗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倏地扫了过来：“说。”
“探子回报，顾家大小姐今日行为有些异常。
先是敲打了身边的表妹柳氏，冷着脸将人打发走了。
随后，召了苏家那位小姐过府，两人闭门许久，似乎在……查看账册。”
灰衣人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查看账册？”
谢珩眉峰微挑，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顾兰晞……她何时对这些俗务感兴趣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宫宴上偶然瞥见的那道身影，清冷如兰，遗世独立，仿佛所有凡尘俗物都与她无关。
那样的女子，合该被供养在诗书琴画之中，怎会突然沾染铜臭之气？
有趣。
灰衣人继续道：“还有，我们安排在赵子懿身边的人传回消息，赵世子似乎对昨日顾小姐未能赴约颇为在意，正想着法子，欲借柳氏之手，再邀顾小姐出游。”
谢珩闻言，眼底那抹兴味瞬间冷了下去，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与……冰冷。
赵子懿……永宁侯府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
还有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心机深沉的柳如丝。
前世，他远在北境，对京城这些闺阁女子的恩怨并不上心，只隐约听闻顾家才女所嫁非人，香消玉殒。
首到后来，他因缘际会查探一桩旧案，才触及了顾兰晞之死的冰山一角，知晓了赵子懿和柳如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才知道，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竟落得那般凄惨的结局。
那时，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遗憾与……难以言喻的亏欠。
若他早知，若他当时在京中……是否结局会有所不同？
这一世，他带着记忆归来，许多事己悄然改变。
他本以为，这一世只要暗中留意，必要时出手，不让悲剧重演便是。
可如今，顾兰晞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似乎，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继续盯着。”
谢珩将布巾丢给侍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却带着一丝冷意，“特别是赵子懿和柳如丝那边的动向，随时来报。”
“是。”
灰衣人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谢珩负手而立，望向尚书府的方向，目光幽深。
顾兰晞……这一世的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这盘看似明朗的京城棋局，因为这一颗棋子的意外变动，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而他，不介意做个旁观者，或者……在合适的时机，亲自入局，会一会这位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顾家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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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懿……永宁侯府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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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他远在北境，对京城这些闺阁女子的恩怨并不上心，只隐约听闻顾家才女所嫁非人，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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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遗憾与……难以言喻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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