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仲把最后一个版面校样塞进打印机时，窗外的霓虹己经被雨丝泡得发肿，编辑部的老式空调嗡嗡作响，混着键盘敲击声滚成一团黏腻的热，只有窗台那盆李娟养的薄荷，还透着点淡淡的绿。
“仲哥，走了啊。”
实习生小张抱着背包往门口蹭，“赵总那慈善晚宴的通稿，明早能发吧？”
宁仲盯着屏幕上“恒善基金会年度捐款突破千万”的标题，指尖在“赵立伟”三个字上顿了顿。
“发。”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惯常的痞笑，“别忘了把他那句‘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加粗。”
小张嘿嘿笑着跑了，编辑部很快空下来。
宁仲点开加密文件夹，李娟下午发来的录音还躺在里面。
电流声滋滋啦啦的，赵立伟的声音裹着酒气钻出来：“……拆迁款？
那叫定向捐赠懂吗？
给那些钉子户的‘精神损失费’，走基金会账户，合理避税，还落个好名声……”鼠标移到“发送”键上，宁仲忽然停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李娟的名字，后面跟着个龇牙的表情包。
“下楼，老地方等你。”
宁仲抓起外套冲下楼时，雨势正猛。
巷口的馄饨摊挂着盏昏黄的灯，李娟坐在塑料凳上，马尾辫沾了点雨珠，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
见他跑来，她把信封往他怀里一塞，小虎牙在灯下闪了闪：“拆迁户的补偿协议副本，赵立伟签的字，日期对不上他报给民政局的备案。”
“你怎么拿到的？”
宁仲捏着信封边缘，纸页边缘还带着她虎口那道疤痕的温度——上周去拆迁区暗访时被碎玻璃划的。
“找王大爷借的老花镜，蹲档案室看了一下午。”
李娟仰头灌了口热汤，睫毛上的水珠滚进碗里，“明早咱们去趟税务局，把这些和录音对上，够他喝一壶了。”
她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惊人，像揣着两颗星星。
宁仲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她也是这样睁着眼睛问他：“仲哥，你说咱们能扳倒他吗？”
那时他们刚发现恒善基金会的发票有问题，赵立伟的名字还挂在“临江十大慈善家”的榜单上。
宁仲当时正啃着她带的肉包，含糊不清地说：“扳不倒也得咬他一块肉下来。”
现在肉快咬到了，他却莫名有点慌。
“娟儿，”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等这事儿了了……等事儿了了再说。”
李娟把盒子塞回他口袋，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先回去整理材料，明早九点税务局门口见。”
她转身往巷深处走，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鸟。
宁仲看着她的背影被雨幕吞掉，忽然觉得这雨下得有点不对劲。
空气里除了铁锈味，还飘着点若有似无的腥甜，像……血？
他猛地追出去时，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炸破雨幕。
黑色奔驰的尾灯在巷口亮起又熄灭，像只蛰伏的兽。
宁仲跌跌撞撞跑过去，李娟躺在水洼里，白衬衫被染成深褐色，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
“娟儿！”
他跪下去抱住她，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往脖子里钻。
她的眼睛还半睁着，睫毛上的水珠不再滚动，那两颗星星，灭了。
警笛声是半小时后到的。
穿雨衣的警察蹲在旁边拍照，闪光灯刺得宁仲眼睛生疼。
“肇事车找到了，在城郊报废厂，套牌车。”
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拍他肩膀，“你是她同事？
她包里有你们报社的工作证。”
宁仲想说什么，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铁。
他看着他们把李娟抬上救护车，白色被单盖住她的脸时，那只攥着信封的手松了，几张纸飘进泥水里。
他扑过去想捡，却被警察拦住。
“现场要保护，证物我们会收。”
后来的事像场被水泡过的电影，编辑部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递来杯热水：“小赵，赵立伟那边打来电话，说……愿意给李娟家一笔抚恤金，条件是……条件是让我闭嘴？”
宁仲把水杯捏得咯吱响。
“恒善基金会是咱们报社的广告大客户……”主任叹了口气，“而且，警察那边说，没证据证明是谋杀。”
宁仲冲到警察局，接待他的还是那个戴眼镜的警察。
“监控坏了，肇事车查不到来源，李娟手里的东西……”警察翻开笔录本，“现场只找到几张被水泡烂的纸，看不清内容。”
“怎么可能？！”
宁仲揪住他的衣领，“那是证据！
赵立伟杀了她！”
“先生，请你冷静。”
警察掰开他的手，“我们会调查，但你得提供证据。”
证据？
录音在他电脑里，可第二天去上班，加密文件夹变成了空白。
拆迁区的王大爷说，那天下午根本没见过李娟。
那些曾经愿意作证的拆迁户，要么搬了家，要么突然改口说“记错了”。
赵立伟甚至还在电视上露面，穿着黑色西装，对着镜头沉痛哀悼：“李娟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可惜遭遇不幸……恒善基金会会承担她所有的丧葬费用，并资助她的家人。”
他说这话时，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着光，宁仲忽然想起李娟说过，赵立伟的妻子上个月报过家暴案，后来又撤了。
雨还在下。
宁仲坐在李娟常去的馄饨摊，老王给他端来碗热汤，没说话。
巷口的灯忽明忽暗，照得墙上的涂鸦扭曲变形——那是李娟上次采访时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王哥，”宁仲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你说，这世界是不是真有地方，光照不进来？”
老王往汤里多加了勺辣椒：“有是有，但总有人举着灯走。”
宁仲没再说话。
他喝完汤，往赵立伟常去的私人会所走。
口袋里揣着把水果刀，是李娟买给他削苹果用的。
会所门口的保安拦住他时，他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
“我找赵立伟。”
“赵总不在。”
保安推了他一把，“滚远点，醉鬼。”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墙上。
雨打在脸上，冷得像冰。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两辆黑色轿车停在会所门口，赵立伟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来，笑得满面红光。
宁仲像被什么拽着，首挺挺地冲过去。
还没靠近，就被两个保镖架住胳膊按在地上。
粗糙的水泥地蹭破了他的额头，血混着雨水流进眼睛里。
赵立伟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皮鞋尖踢了踢他的脸。
“宁记者？
想替李娟报仇？”
他轻笑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惜啊，她太蠢了。
有些东西，不是她该碰的。”
宁仲挣扎着想扑上去，却被保镖死死按住。
他看着赵立伟坐进车里，看着那辆车汇入车流，消失在雨幕里。
意识模糊下去的时候，他好像又看见李娟了。
她站在巷口，举着那盏馄饨摊的灯，冲他笑：“仲哥，别怕。”
然后是无边的黑。
黑暗里有人说话，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恨吗？”
“恨。”
恨赵立伟的嚣张，恨证据的消失，恨警察的无奈，恨这世界的不公。
恨自己没用，没保护好她。
“想让他付出代价吗？”
“想。
哪怕粉身碎骨。”
“那就跟我走。”
那声音带着诱惑的寒意，“我给你力量，审判那些光照不到的罪恶。”
“什么力量？”
“地狱的力量。”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指甲泛着青黑。
宁仲盯着那只手，忽然想起李娟最后睁着的眼睛，他握住了那只手。
刺骨的寒冷瞬间钻进骨髓，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像有无数冰针在扎，又像有团火在烧。
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作响，听见血液里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
再次睁开眼时，雨停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照亮了巷子里的水洼。
宁仲慢慢站起来，额头上的伤口己经愈合，口袋里的水果刀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泛着黑雾的短刃。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碰到眼角的细纹——那是李娟总说“笑起来像个小老头”的地方。
可现在，那细纹里好像藏着什么，冷得让人发颤。
远处传来晨报的叫卖声，头版头条印着赵立伟的照片，标题是“恒善基金会再捐百万，助力灾区重建”。
宁仲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更深了。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得像片影子。
路过馄饨摊时，老王正收拾东西。
“早啊，小宁。”
“早，王哥。”
宁仲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金属的冷，“今天的汤，够辣吗？”
老王愣了愣，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够，管够。”
宁仲没再说话，走进了晨雾里。
他知道，从握住那只手开始，有些东西永远变了。
临江城的光，或许照不进所有角落，但从今天起，黑暗里，会有新的“审判”。
第一个，就是赵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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