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从衬衫口袋里渗出来，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被揉碎的星子。
林砚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敲击的力道，很轻，却带着某种规律，一下，又一下，仿佛有个活生生的东西困在里面，正急切地想要出来。
“把它拿出来。”
沈曼青的声音压得很低，握枪的手又紧了紧，指节泛白。
她的目光在林砚口袋和书房门口之间来回扫视，呼吸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砚的指尖在发抖。
他想起祖父便签上的叮嘱——“活页勿碰”，可此刻这东西就在他怀里发烫、发光，甚至发出声响，哪里还是“勿碰”就能躲过去的？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捏住活页边缘，将它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暗金色的纸张在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比之前更加透亮，仿佛浸过桐油。
上面的旋龟图案己经彻底变了样——不再是简笔画，而是幅近乎工笔的写实画，背甲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出笔画，甚至能看到甲缝里嵌着的细小碎石。
更诡异的是，画中山脚下的河水正在流动，暗红色的波浪顺着纸面缓缓起伏，像是真的有水在里面荡漾。
而那光芒，正是从旋龟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金色的，带着温度，与刚才在杻阳山见到的旋龟眼眸如出一辙。
“这到底是什么？”
沈曼青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她见过无数文物，从商周青铜器到明清字画，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一张纸，竟能像活物一样呼吸、发光。
林砚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被活页角落的变化吸引了。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用极细的笔写的，颜色浅淡，像是刚写上不久：“残页缺角，灵息外泄，三日为期。”
三日为期？
是指短信里说的72小时吗？
他正想细看，活页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光芒骤然变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林砚下意识地松手，活页“飘”了起来，悬浮在半空中，纸面上的河水图案猛地炸开，暗红色的浪花溅到墙上、书架上，甚至溅到了沈曼青的风衣上。
可那些“浪花”落地后，并没有留下水渍，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盘旋。
光点渐渐汇聚，组合成一个模糊的影子——鸟首，虺尾，背甲带纹，正是旋龟的模样。
但这个影子比在杻阳山见到的小得多，只有巴掌大小，而且透明得近乎虚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它盘旋了两圈，突然朝着书房门口飞去，速度快得像道红色闪电。
“拦住它！”
沈曼青反应极快，侧身挡在门口，手里的枪稳稳对准影子。
可那旋龟影子根本没理会她，径首朝着她的身体穿了过去。
沈曼青浑身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中了，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风衣，刚才被影子穿过的地方，布料上竟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水痕，散发着和河岸边一样的腥气。
“它……穿过去了？”
沈曼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是缉私警察，枪林弹雨里闯过，鬼怪之说向来不信，可刚才那触感真实得可怕，像有块冰塞进了胸口，冻得她心脏发紧。
林砚也看呆了。
他能理解活页能通向另一个世界，能接受纸上的图案会动，却无法理解一个由光点组成的影子，怎么能穿透实体？
这违背了所有物理常识，比看到旋龟本身更让人毛骨悚然。
“那不是实体。”
林砚忽然想起祖父修复笔记里的一句话，“古纸吸墨，墨藏气韵，气韵凝而有灵，灵散则为影。”
他以前只当是文人的比喻，现在却突然懂了——那影子，或许是活页里的“灵”散出来的气息，是文字凝结的“幽灵”。
“文字幽灵？”
沈曼青皱眉，显然觉得这说法荒谬，可眼前的景象又让她无法反驳。
她快步走到门口，探头看向楼下，“它跑下去了。”
两人追下楼时，店里空无一人，只有风铃还在轻轻晃动。
那旋龟影子正趴在临街的玻璃窗上，像块暗红色的贴纸，对着外面的街道“张望”。
街上人来人往，骑电动车的外卖员按着喇叭飞驰而过，提着菜篮的老太太慢悠悠走着，没人注意到玻璃窗上这个诡异的影子。
“它想出去。”
林砚低声道。
他注意到影子的身体正在变淡，边缘开始模糊，像是能量在快速流失。
话音刚落，影子突然动了，猛地撞向玻璃。
“啪”的一声轻响，它竟真的穿了过去，飘到了街上。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街上的行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动作都慢了半拍，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保持着拧油门的姿势，车轮却悬在半空；提着菜篮的老太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离茄子还有一厘米。
只有那旋龟影子在正常移动，它在行人脚边盘旋了一圈，突然朝着街角飘去，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消失在一棵老槐树后面。
随着影子消失，街上的行人瞬间恢复了正常。
外卖员骂了句脏话，猛拧油门冲了出去；老太太拿起茄子，对着摊主讨价还价，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林砚和沈曼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骇。
“他们……没感觉？”
沈曼青的声音有些发飘。
“可能……只影响了一瞬间。”
林砚的心跳得飞快，“或者说，他们感知不到这个影子。”
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古籍修复不仅要补纸，还要“归韵”，让错乱的气韵回到原位。
现在看来，这活页的“气韵”散了出来，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只有接触过活页的人才能看见。
沈曼青沉默了片刻，突然拿出手机：“我需要汇报。”
她拨了个号码，走到窗边低声说着什么，语气严肃，偶尔回头看一眼林砚，眼神复杂。
林砚走到刚才旋龟影子趴过的玻璃窗边，伸手摸了摸。
玻璃上没有水痕，却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还沾着点修复浆糊的残渣——刚才在杻阳山，就是这东西暂时挡住了旋龟。
这浆糊是他按祖父的方子调的，用的是陈年糯米、明矾和黄檗汁，本该是用来加固纸页的，怎么会对书里的异兽有用？
他正想得入神，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嗡……嗡……”像是老式收音机没调好频道的杂音，又像是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尖锐、刺耳，钻进脑子里来回冲撞。
林砚捂住耳朵，感觉太阳穴突突首跳，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书架、桌椅都在晃动，变成了重影。
“你怎么了？”
沈曼青挂了电话，看到他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快步走过来扶住他。
“耳鸣……”林砚咬着牙说，“很吵……”沈曼青皱起眉，侧耳听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我没听到声音。”
她忽然想起刚才被影子穿过时的感觉，“是不是和那东西有关？”
林砚说不出话。
耳鸣声越来越响，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耳膜。
他恍惚间觉得，那不是杂音，而是某种语言，杂乱无章，却带着强烈的情绪——愤怒？
恐惧？
还是求救？
他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书架。
书架上的书哗啦啦掉下来，砸在地上。
其中一本精装的《现代汉语词典》摔得最重，封面裂开，露出里面的书页。
诡异的是，那些书页上的字，竟然在蠕动。
不是整体翻动，而是单个的字在移动。
“山”字爬到了“水”字旁边，“龟”字游到了“蛇”字底下，像是在重新组合句子，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林砚看得头皮发麻，耳鸣声突然拔高，尖锐得像要把他的耳膜撕裂。
他痛苦地弯下腰，视线无意中扫过掉在地上的活页——它不知何时从空中落了下来，此刻正躺在词典旁边，暗金色的纸面上，旋龟图案的背甲缺了一角，像是被硬生生撕掉的。
而缺角的位置，正对着词典里“杻”字所在的页码。
“它在……吞噬文字？”
林砚的声音发颤。
他终于明白那耳鸣声是什么了——是文字被吞噬时发出的哀鸣。
这旋龟幽灵不仅能穿透实体，还在破坏现实世界的文字？
沈曼青也看到了词典上的异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必须找到它。
如果让它闯到图书馆或者印刷厂……”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地方有海量的文字，若是都被这种幽灵影响，恐怕会引发难以预料的混乱。
她拿出对讲机，语速极快地说道：“各单位注意，目标区域扩大至老城区所有书店、图书馆，寻找……一个暗红色的龟形影子，能穿透物体，干扰文字，发现后不要接触，立即汇报。”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回应，显然没人相信这种描述，但出于纪律还是应了下来。
沈曼青放下对讲机，看向林砚：“你祖父的笔记里，有没有提到怎么对付这种‘文字幽灵’？”
林砚摇了摇头，耳鸣声还在持续，只是稍微减轻了些。
他捡起地上的活页，缺角的边缘很不平整，像是被硬生生扯掉的，露出里面纤维状的结构，和普通纸张截然不同。
“修复。”
林砚突然说，“祖父说，修复不仅是补纸，更是续史。
也许……把这页补好，幽灵就会消失。”
“怎么补？”
沈曼青追问，“需要什么材料？
我让人去找。”
林砚看着活页缺角的形状，又看了看词典上那个被“吞噬”得只剩一半的“杻”字，心脏猛地一跳：“我需要……和它匹配的‘文字’。”
不是普通的纸，也不是颜料，而是构成这活页本身的“文字”。
就像祖父用金镶玉技艺补书时，不仅要找相似的纸，还要让补纸的纤维与原纸贴合，气韵相通。
可这种来自《山海经》世界的“文字”，去哪里找？
就在这时，林砚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和发短信的那个不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一阵模糊的电流声，夹杂着某种奇怪的敲击声——“笃、笃、笃”，像是有人在用手指敲桌子，节奏和刚才活页里传来的敲击声一模一样。
林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
敲击声停了。
几秒钟后，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书守……补……”话音未落，电话突然被挂断了。
林砚握着手机，呆立在原地。
书守？
是在说他吗？
还是说祖父？
沈曼青走到他身边，脸色凝重：“是谁打来的？”
林砚摇了摇头，视线落在活页缺角上。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淡淡的印记，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仔细看，竟像是个“衡”字。
而他的耳鸣声，在电话挂断的瞬间，突然消失了。
店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提醒着他们时间正在流逝。
距离短信里说的72小时，己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林砚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里那个紫檀木书柜。
第三层柜门敞开着，里面除了那本《山海经》抄本，似乎还少了什么。
他快步跑上二楼，在书柜第三层仔细摸索，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凹槽。
他伸手进去掏，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盒，乌木做的，上面刻着古朴的云纹，和活页的风格很像。
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半片残破的陶片，巴掌大小，上面画着一只鸟的图案，线条简练，带着明显的汉代风格。
陶片边缘有断裂的痕迹，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而陶片的背面，用朱砂写着两个字：——信物。
林砚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着陶片上的鸟纹，又看了看手里活页上的旋龟图案，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修复活页的关键。
可这半片陶片，能补全那缺角吗？
另一半又在哪里？
就在这时，沈曼青的对讲机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沈队！
发现目标！
在城西古玩街，它钻进一家店里了！
店里有大量古籍！”
沈曼青脸色一变，抓起枪就往楼下跑：“跟上！”
林砚握紧手里的活页和陶片，快步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有种预感，那旋龟幽灵钻进的店里，或许就有他要找的东西。
而他没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活页上那个“衡”字的印记，轻轻闪烁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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