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风沙里的你顾知遥沈墨书热门完结小说_最热门小说纸上的风沙里的你顾知遥沈墨书

民国十四年的秋，比往年来得更峻峭些。才过寒露，北平的风里就带了冰碴子，刮在人脸上，

像钝刀子割肉。西车站的月台上，沈墨书望着那列绿皮火车吐着黑烟，慢吞吞地往西爬，

终成了天边一粒黑点子。他的手举到半空，僵住了，五个指头张着，像要抓住甚么，

却只抓住一把冷空气。这姿势保持得太久，引得几个脚夫斜着眼瞧他。终于，那手颓然落下，

在灰布长衫上蹭出一道浅痕。站台的洋钟指着十点十分。清洁夫扫着地上的瓜子壳、废车票，

扫帚划过水泥地，沙沙的，像春蚕食叶。

这声音让沈墨书想起图书馆里翻书的声音——也是这般沙沙的，只是少了那份温存。"先生，

车走了。"站役好意提醒，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纹路。沈墨书点点头，转身出了站。

外头是北平的秋，天高得渺茫，几朵云懒懒地挂着，像旧棉絮。他叫了辆洋车，说了地址，

便闭了眼。车夫跑得飞快，秋风扑在脸上，刀子似的。这一路，他都在想三年前那个春天。

也是在这西车站，他第一次见到顾知遥。那时她穿着月白竹布衫，黑裙，剪着齐耳短发，

眼睛亮得灼人。"沈先生？"她试探着问，"我是顾知遥，在信里同您约好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微微颔首，接过她那个半旧的皮箱。现在想来，从那一刻起，

他四十年井井有条的生活，就注定要被这阵南来的风吹乱了。

沈墨书是京师图书馆的古籍校勘。这差事，他一做就是二十年。每日卯时起床，

先临一遍《灵飞经》，然后煮水点茶；辰时出门，步行至图书馆；酉时归家，读书、校勘，

亥时准时就寝。他的生活像滴漏一样精准，每个时辰该做甚么，都有定数。

他的书斋更是如此。多宝阁上的器物，书架上的典籍，案头上的文房，各安其位，纹丝不乱。

有时他自己也觉得，这书斋就像一口精致的棺椁，而他则是里头躺着的那具活尸。

直到顾知遥住进东厢房。她是金陵女子学院的历史教员，专研古代地理与方志。这次北上，

是为撰写一篇关于西域交通的论文。"沈先生，您看！"到馆的第一天，

她就指着《拾云录》里的一处记载，眼睛发亮，"这里说'自敦煌西行三百里，

有古道通龟兹'，与《汉书·西域传》的记载完全吻合！"他凑过去看。

书页上密密麻麻都是她的批注，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子倔强劲儿。"确是。"他点头，

"《太平寰宇记》中亦有佐证。""太好了！"她几乎要拍手，

忽然意识到这是在珍本阅览室，忙捂住嘴，眼睛却笑得弯弯的。从那以后，

他的书斋就变了样。案头多了她的笔记，架上添了她的藏书，

连空气里都飘着她用的雪花膏香味——她说北平干燥，非得用这个不可。有时校书至深夜，

听见东厢房传来翻书声，他会起身泡一壶茶，给她送去。她总是道谢接过，

眼睛却还盯在书页上。有一回，她忽然抬头问："沈先生，您校勘这许多古籍，

可曾想过亲去看看那些山川？"他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才要行万里路啊！

"她的眼睛闪着光，"您看郦道元，若不是亲历亲见，哪能写出这般生动的文字？"他不语。

心里却像被甚么撞了一下。变化是从那些信开始的。先是牛皮纸信封，

盖着南京的邮戳；后来是桑皮纸的，来自敦煌；最后那封最厚，寄自昆明。

沈墨书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礼拜二。他刚校完一页《水经注》，

就看见顾知遥拿着那封桑皮纸的信，站在月洞门下发呆。"顾先生？"他唤了一声。

她像是被惊醒，慌忙把信塞进袖子里，"没、没甚么。"从那以后，她常常对着信出神。

有时在院中的海棠树下一坐就是半晌，信纸在膝上摊着，眼神却飘得很远。有一晚，他起夜，

看见东厢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她的侧影，低着头，像是在写信。第二天清晨，

他在院中看见烧信的灰烬，黑蝴蝶似的散了一地。他终于忍不住问："可是有甚么难处？

"她勉强笑笑："是位旧识，邀我去西北考察。""西北苦寒。"他提醒。"我知道。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可是沈先生，有些路，总得亲自走一遭才知道。"他不再劝。

心想：这阵南来的风，终究是要往北吹的。桂花香了又谢，北平的秋天深了。

顾知遥越来越沉默。常常对着地图出神，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又一道。

沈墨书认得那些地名：敦煌、玉门关、吐鲁番......都是《拾云录》里记载的地方。

有时她会突然问他："沈先生，您说龟兹的古道，现在还能走通么？

"或者："《拾云录》里记载的那处烽燧，不知可还有遗迹？"他一一作答，引经据典，

知无不言。却始终没有问一句：你一定要去么？现在想来，他其实是怕的。

怕听见那个肯定的答案，更怕自己的挽留会成了她的牵绊。他是棵生根的树，

怎能拦住要远行的风？直到那日清晨，她在书房门口等他："我决定去了。"他正煮着茶，

水汽氤氲中，看见她穿着远行的衣裳，手里提着那个半旧的皮箱。"去哪里？"他问，

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跟着清源。先去吐鲁番，然后去居延，可能还会去柴达木。

"她语速很快，"他说在那边发现了新的文书，与《拾云录》的记载颇多印证。"清源。

她第一次直呼那人的名字。他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盒徽墨："路上带着。"她接过墨，

指尖微颤。这三年来，他熟知她每一个习惯：写字必要徽墨，饮茶必用紫砂，

读书必要在页角折个小小的记号。"我会写信的。"她说。"路上小心。"他说。

有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又滚，终是咽了回去。他想说：别走。或者：我同你去。可是他知道，

自己属于这书斋，这故纸堆。而她的天地，在万里之外。送别的月台上，人声嘈杂。

顾知遥把皮箱放在脚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拾云录》我放在书架上了。"她说，

"那些批注，或许对您以后的校勘有用处。"他点头。想起这三个月来，

她日夜不停地在那本书上写批注，原来是在做最后的交代。"西北风沙大，记得戴口罩。

""我知道。""夜里冷，多盖床被子。""好。"明明有千言万语，

说出口的却都是这些琐碎。他忽然想起《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夏侯湛临行，友人送别，

唯执手曰："平生故人，去此万里。"而今他才懂得这话里的苍凉。列车就要启动。

她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他。"保重。"她在耳边说。然后转身，登车，再没有回头。

他站在原地，看着列车缓缓西去，终于明白：有些话，一旦错过，就是一生。回到四合院，

已是黄昏。沈墨书推开黑漆木门，院里的海棠树下落了一地红果，无人打扫。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他推开，一股墨香混着尘味扑面而来。

书案上摊着那幅手绘的《禹贡地域图》，朱笔新描的路线刺目得很。砚台里的墨半干着，

一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笔尖的墨已结了壳。他想起三年来，多少个这样的黄昏，

他们就在这书斋里各据一案，她查她的西域古道，他校他的先秦典籍。有时抬头，四目相对，

相视一笑，又各自低头忙去。那样好的时光，他竟以为会永远继续下去。打开衣柜，

她的衣裳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件藕色旗袍，孤零零地挂着。他记得这是她初到北平时做的，

那时她说北平的裁缝做不出南方的式样，很是抱怨了一阵。窗台上的文竹枯了大半，

黄惨惨的。她最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说是有生气。如今她走了，连花草也失了精神。

茶壶底压着张字条："新茶在罐里。"字是秀气的，却带着股倔强劲儿。他提起壶，

倒了半杯冷茶，呷了一口，满嘴的苦涩。夜幕四合，书斋里暗下来。沈墨书点燃油灯，

火苗跳动着，在四壁投下摇晃的影。他从架上取出《拾云录》，书页间飘下一张薛涛笺。

就着昏黄的灯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墨书：若你留我，我便不走。"纸很轻，字却重，

压得他喘不过气。原来她等过一句话。原来他吝啬一句话。

他想起这三个月来她的反常：常常欲言又止，常常对着他出神，

常常在深夜还亮着灯......原来都是在等他开口。可是他呢？恪守着可笑的礼数，

维持着虚伪的镇定，以为这是对她的尊重。却不知这尊重，伤她有多深。

窗外忽然传来卖夜宵的吆喝声，悠长，苍凉，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推开窗，冷风灌进来，

吹得书页哗哗作响。桌上，陆清源新寄来的信散着，字迹张狂："西北苦寒，望三思。

"他忽然笑了。笑自己的迂，笑这世事的巧。"先生，有您的电报！"门房在院里喊。

他慢慢叠起信笺，塞进怀里。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是该做个了断了。

次日清晨，沈墨书破天荒地起了个晚。他仔细刮了脸，换上那件她最喜欢的靛蓝色长衫。

然后开始收拾行装——不是她那个半旧的皮箱，而是他父亲留下的藤编书笈。

他把《拾云录》小心包好，放进书笈最里层。然后是那盒徽墨，那方端砚，

那支她常用的狼毫笔。每放一件，心就沉一分。这些物事，都带着她的气息，她的温度。

如今他要带着它们，去万里之外寻她。门房送来电报时，他正在系书笈的带子。电报很短，

只有一行字："知遥病滞敦煌，望速来。清源。"他的手抖了一下，带子系成了死结。

病滞敦煌。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在心上。

他想起《拾云录》里关于敦煌的记载："风沙蔽日，寒夜刺骨。"那样的地方，

她怎么受得住？"备车。"他对门房说，"去西车站。""先生要出远门？""嗯。

""去多久？""不知道。"他提起书笈，走出书斋。晨光熹微中，

四合院的轮廓柔和得像一场梦。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可是现在，

他必须走。为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为了那个等他的人。西车站还是老样子。只是这一次，

他不是来送行，而是要走。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队。他站在队尾，

看着前面各色人等：有西装革履的商人，有衣衫褴褛的苦力，

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每个人都有一个远行的理由。轮到他的时候，

售票员问："去哪？""敦煌。""单程？往返？"他顿了顿："单程。

"售票员看了他一眼，扯了张票给他。离开车还有半个时辰。他在月台上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