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回重回奇镇,心里是沉的。父亲的丧事像一块湿冷的青石板,压在胸口。
他是这镇上的老秀才,一辈子守着祖宅和几亩薄田,如今,他也像秋叶般归根落土了。
镇子仿佛比我记忆中逼仄了许多。青石板路窄了,两旁的店铺都带着一副倦容。
空气里混着老屋的霉味、河水的腥气,还有一丝新近才有的、从镇东小工厂飘来的煤烟味,
搅在一起,让人心头闷得慌。丧仪的喧嚣过后,族亲们陆续散去,留下满屋的空寂和狼藉。
我独自踱到后院,这里曾是我童年有限的乐趣所在。墙角的青苔恣意蔓延,
几乎吞没了残破的砖缝。那棵老枣树还在,枝干却更显虬髯苍劲,
像一个沉默的、见证了许多往事的老人。恍惚间,
我仿佛看见树影下有两个孩童的身影在追逐——一个是我,穿着干净的布衫;另一个,
是石根,赤着膊,像条灵活的泥鳅。二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夏天了。
父亲因在县衙谋了份文书的差事,常年驻在城里,那年夏天,他难得有暇,
便带我回到奇镇老宅小住。对于困在四书五经和方正院落里的我,鲁镇的河流、田野,
乃至空气,都充满了野性的吸引力。我就是在后门的河埠头遇见石根的。那时,
我正对着河水发呆,看粼粼波光如何将太阳的碎片揉成一团金沫。
一条小乌篷船悄无声息地靠岸,船头立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他浑身晒得黝黑发亮,
像刚从油锅里捞上来的泥鳅,只穿着一条褪了色的蓝布短裤,赤着的脚板宽大,
稳稳地抓着湿滑的船板。他看我文文弱弱的样子,咧开嘴笑了,
露出一口与他肤色极不相称的、白得晃眼的牙。“城里来的?”他问,声音清亮,
带着水波的润意。我点点头。他跳上岸,捡起一片扁平的瓦砾,手腕灵巧地一甩,
那瓦片便在水面上蹦跳起来,打出七八个漂亮的水花。“喏,这样耍。”我学着他的样子,
竟也成功了两次。我们便这样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石根,
家里就靠着这条破船和人帮工过活。那天,他是给镇上的米行送完麻袋回来。那个夏天,
石根成了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他教我如何从水纹的颤动判断鱼群的位置,
如何在淤泥里准确地摸到田螺,如何用芦苇叶编出活灵活现的蚱蜢和小船。
他指给我看那些掠过水面的飞鸟,告诉我哪是“钓鱼郎”,哪是“芦呱呱”。
他的世界广阔而生动,充满了书本上没有的学问和乐趣。作为交换,
我给他讲城里的电车如何轰隆作响,讲店铺橱窗里那些会自己转动的西洋景,
讲夜晚不用点油灯也能亮如白昼的街市。他听着,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光,
像在听一个遥远的神话。在我们之间,没有“少爷”与“船家娃”的分别,
只有两个彼此分享着新奇见闻的、赤诚的少年。最让我铭记一生的,是那个七月半的夜晚。
中元鬼节,镇上的人都到河边放灯。石根怕我被拥挤的人流冲散,紧紧攥着我的手,
在人群中灵活地钻挤,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伸向河心的石埠。
他从怀里掏出两盏精心护着的莲花灯,递给我一盏。“我娘糊的,”他压低声音,
像在分享一个神圣的秘密,“灯油足,肯定漂得最远。”我们蹲下身,
将灯轻轻送入流动的暗色绸缎中。烛光在纸罩里摇曳,晕开一圈温暖的光晕,
晃晃悠悠地汇入那满河闪烁的、流动的星河。那一刻,整条河都活了,
仿佛承载着无数无声的祈愿和思念,缓缓流向幽冥远方。石根望着那璀璨的灯河,
侧脸被光影勾勒得异常清晰,他的眸子里,也倒映着两条小小的、灿烂的星河。
他喃喃低语:“老人们说,灯是给那边的人照路的……我爷爷的灯,一定认得水道,
漂得最快最远。”忽然,他转过头,用力抓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我们长大了,造一条大船!比所有这些船都大!
我们就顺着这条河,一直往下漂,漂到看不见岸的地方,漂到海里去!去看像山一样大的鱼,
去看天和海到底是怎么连在一起的!”他的手劲很大,攥得我腕骨生疼,
但我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激动与豪情的战栗。我重重地点头,
仿佛立下了一个血誓:“好!一定!”那一刻,河面的万千灯火,不止是落在我眼里,
更是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底,成了我对故乡、对友情最滚烫、最永恒的印记。三“……老爷?
您……您可是城里回来的老爷?”一个迟疑的、带着怯懦与沙哑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
将我飘远的思绪猛地刺穿。我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踱到了镇口的石桥边,
正望着桥下那条已然面目全非的河水。河水浑浊泛黄,漂浮着烂草和腻滑的泡沫,
再也映不出清澈的天光。记忆里那条流光溢彩的灯河,
与眼前这死气沉沉的景象剧烈地冲撞着,让我一阵眩晕。我循声望去。桥墩下的阴影里,
系着一条比我记忆中任何乌篷船都要破旧的小船。一个男人正从船舱里艰难地直起腰,
手里拄着一支磨得光亮的竹篙。他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佝偻着背,
脸色是那种被风霜长期浸染的灰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壑,深深刻在脸上。
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杂乱地贴在头皮上。但我认得那双眼睛。尽管它们如今浑浊不堪,
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温顺和疲惫笼罩着,我还是从那双眸子的深处,
依稀辨认出了一丝三十多年前那倒映着星河的光芒。是石根。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热流堵在喉咙口,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石根”,
却被眼前这苍老、卑微的形象硬生生堵了回去。他见我转过身,确认了身份,
脸上的局促更加明显。他放下竹篙,双手无措地在衣襟上搓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但那笑容像是用刀刻在僵硬的木头上,干涩而勉强。“真是您……老爷。我刚听人说,
府上老太爷过身了……您,您节哀顺变。”他说着,微微弯下腰,
做出了一个近乎行礼的姿态。这一声“老爷”,像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
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
在河岸草坡上仰望流云的惬意、那勾指立下的航海盟誓……无数鲜活的画面在脑中奔腾呼啸,
却被这一声恭敬而遥远的“老爷”,碾得粉碎。我们之间,是什么时候,
悄然立起了一堵无形而坚厚的高墙?我喉咙发紧,半晌,
才挤出干涩的声音:“是……石根哥?”我刻意用了旧时的称呼,
试图挽留一点正在飞速消逝的东西。他明显地浑身一颤,脸上掠过一丝惶恐,连忙摆手,
声音都急促了些:“不敢当!不敢当的……老爷您快别这么叫,折煞小的了。
”他回头朝岸上吆喝,带着一种命令的口气:“丫头!死到哪里去了?快过来,给老爷磕头!
”这时我才看见,岸边的泥泞里,蹲着一个五六岁光景的小女孩,
正用树枝专注地拨弄着什么。她穿着极不合身的、打满补丁的旧衣裳,裤脚短了一大截,
露出冻得发紫的细瘦脚踝。听到父亲的呵斥,她怯生生地跑过来,
扑通一声就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小小的身子伏了下去。我心头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急忙上前一步将她拉起来。“使不得!快起来,孩子。”我摸着女孩枯黄如秋草的头发,
看着她与石根幼时颇有几分相似、却毫无神采的脸庞,问道,“这是你的女儿?”“是,是。
”石根搓着手,恭敬地回答,“大的那个是小子,去年跟他舅去外边码头上扛活了。
这个是小的,丫头片子,不懂规矩。”我一时语塞。沉默像冰冷的河水,漫溢在我们之间。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我指了指他的船:“能……载我渡一趟河么?随便看看。
”“哎,好!好!”石根像是得了什么重要的差事,脸上显出一点活气,连忙弓着身子,
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船舱里散乱的草屑和绳索,用袖子在一块看来稍干净的船板上反复擦拭,
“老爷您请上船,千万小心,脚下滑。”四渡船很小,破旧不堪,
船底积着一层浑浊的、带着腥味的浅水。我和石根对坐在狭窄的船舱里,
中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渡越的宽阔江河。我试着问起他这些年的境况。
他先是含糊地应着“还过得去,劳老爷动问”,在我温和而坚持的目光下,
才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声音低沉而平缓,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
“我爹……您兴许还记得,走得很早,也是撑船,遇了龙吸水,没回来。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我娘……拉扯我几年,也熬干了,跟着去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想,“后来……成了家,她……就是这丫头的娘,命也不好,
生丫头时落了病根,前年……跟一个外乡的布贩子走了。”他说这些话时,
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怨恨,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与认命。“现在,
就指着这条破船,渡些人过河,混口饭吃。日子……紧巴些,总还饿不死。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他一生的艰辛。我听着,
心里那团湿棉花仿佛浸透了冰水,又冷又沉。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苦难磨去了所有棱角、眼中只剩下温顺与倦怠的中年人,
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浑身充满野性活力、眼眸亮如星辰的少年重合起来。
是无情的时间?是沉重的生计?还是那套早已将人划分得清清楚楚、不容逾越的规矩,
将那个鲜活的生命,一点点雕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试图从回忆的灰烬中拨弄出一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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