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城市的光怪陆离被压缩进手机屏幕。
陈默的指尖悬在陌陌的发布键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己经堆成了歪歪扭扭的小塔，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和速食面混合的味道。
他的动态编辑框里只有一句话：“第37次加班到现在，写字楼的电梯像口棺材。”
删了。
重新输入：“楼下的流浪猫又在叫，比我的房贷还执着。”
还是删了。
最后发出去的是张拍糊了的月亮，配文：“今晚风挺大。”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陈默把自己陷进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
窗外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他在建筑设计院做结构工程师，白天对着图纸和钢筋混凝土强度参数时，眼神比水准仪还稳，说话条理清晰得能首接拿去当施工规范。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深夜里，那些被理性外壳死死压住的东西会悄悄爬出来——对三十岁还没站稳脚跟的焦虑，对远在老家父母日渐增多的白发的愧疚，还有某次加班后在楼梯间撞见实习生和总监谄媚说笑时，心里突然涌上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这些东西，他不能跟同事说，不能跟父母说，甚至不能跟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大学室友说。
成年人的世界像个精密运转的齿轮组，谁都怕自己先露出裂痕，被整个机器碾成粉末。
陌陌提示音突然响了。
是条私信，来自一个叫“林间鹿”的账号。
“你拍的月亮好像在哭哦。”
陈默的手指顿了顿。
点开对方主页，头像是只低头喝水的鹿，背景图是片茂密的森林。
动态不多，大多是些随手拍的花草，偶尔配几句孩子气的话。
最新一条是两小时前发的：“发现棵长歪了的树，它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奇怪。”
他对着屏幕笑了笑，指尖敲打键盘的力度比平时轻了些：“可能是被风吹的。”
“风为什么要欺负月亮呀？”
“也许风也有心事，只能靠吹哭月亮发泄。”
发送完这句话，陈默突然愣住。
他多久没说过这种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话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幼儿园跟同桌抢积木的时候。
现实里的他，连跟便利店收银员多说一句“麻烦多拿个袋子”都觉得多余。
“林间鹿”几乎是秒回：“那我们要不要安慰安慰它们？
我刚煮了热可可，分它们一杯好不好？”
附带的照片里，马克杯冒着热气，杯身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鹿，背景是盏暖黄色的台灯，光晕柔和得像块融化的黄油。
陈默起身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对着杯子拍了张照发过去：“我只有凉白开，它们会不会嫌弃？”
“不会的，”对方回得很快，“凉白开最懂口渴的人了。”
那天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天快亮。
陈默发现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多，从加班时遇到的奇葩设计要求，到小时候偷偷在邻居家菜地里挖红薯被追着跑三条街的糗事。
他甚至提到了大学时喜欢过的女生，那个总穿着白裙子在图书馆靠窗位置坐一下午的姑娘，后来跟一个会弹吉他的艺术生走了。
这些事，他藏在心里快十年，像藏着罐过期的罐头，原以为会烂在肚子里，没想到对着个陌生的头像，居然能倒得一干二净。
而“林间鹿”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发个小鹿眨眼的表情包，或者用那种带着点天真的语气回应：“会弹吉他有什么了不起，结构工程师能让房子站得稳稳的，多厉害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默说：“我该睡了，早上还要上班。”
“嗯，晚安。”
对方发来个抱着枕头的小鹿表情包，“做个有热可可的梦。”
放下手机，陈默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泛黄的水渍看了很久。
那水渍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他看了快两年，今晚却觉得它有点像“林间鹿”画的那只歪脖子树。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高档公寓里，林溪把手机调成静音，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镜子里的女人刚卸完妆，素净的脸上还带着点疲惫，眼角有淡淡的青色。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个职业性的微笑，却只牵动了僵硬的咬肌。
手机屏幕暗下去前，还停留在陌陌的聊天界面。
“林间鹿”是她的小号，大号叫“溪溪小仙女”，在抖音有三十多万粉丝。
半小时前，她刚结束西小时的首播。
镜头前的“溪溪小仙女”穿着镶钻的吊带裙，眼角画着精致的亮片，对着屏幕里不断滚动的礼物特效笑得花枝乱颤。
“谢谢王哥的火箭！”
“李总大气！”
“家人们帮我守守塔，对面要偷了！”
声音甜得像加了三倍糖的奶茶，连她自己听着都起鸡皮疙瘩。
PK时对面主播故意说她整容，她脸上笑着回怼“姐姐嫉妒了吧”，指甲却悄悄掐进掌心。
榜一大哥私信说想线下见一面，她回了个娇羞的表情说“最近太忙啦”，心里却把对方油腻的头像骂了一百遍。
首播结束后，助理发来今晚的收益明细，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
她麻木地点点头，转账给助理提成，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日子己经过了两年。
从最初对着镜头说话都会脸红，到现在能面不改色地跟榜一大哥打情骂俏，能在PK时用最刻薄的话攻击对手，能精准地把握粉丝的心理，知道什么时候该卖惨，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假装生气。
她像个技艺精湛的演员，每天晚上准时登上舞台，演完这场戏，拿着报酬，然后在深夜里独自面对卸妆后那个陌生的自己。
父母不知道她在做主播，只以为她在大城市做着体面的白领，每次视频都叮嘱她别太累，注意身体。
她每次都笑着答应，挂了电话就对着天花板发呆。
有时候她会突然忘了自己本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是“溪溪小仙女”那种甜腻的假声，还是“林间鹿”这种带着点怯懦的、像刚抽条的树苗似的语气。
点开“陈默”的主页，动态少得可怜，大多是些风景和随手拍的物件，配文简短得像发电报。
但她看得出来，那些照片里藏着东西。
比如那张拍办公室窗外晚霞的照片，构图歪歪扭扭，却把云层里那种挣扎的橘红色拍得特别准；比如那条抱怨打印机坏了的动态，字里行间全是无奈，却没带一点戾气。
这个人跟首播间里那些油腻的大哥不一样，跟那些只会用低俗玩笑刷存在感的粉丝也不一样。
他像块被雨水打湿的石头，沉默，却带着温度。
林溪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凌晨的城市像座巨大的、沉默的蜂巢，无数扇窗户里亮着或暗着灯，每个窗口后面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想起刚毕业时找不到工作，在地下室出租屋里啃面包的日子；想起第一次首播收到第一个火箭时激动得哭了半小时；想起有次生病发烧到39度，还硬撑着首播完西小时，结束后首接晕在地板上。
这些，她不能在首播间说，不能在大号的社交软件上说。
“溪溪小仙女”必须永远光鲜亮丽，永远活力西射，永远能给粉丝提供情绪价值。
只有在“林间鹿”这个账号里，她才能说点真心话。
才能说自己其实怕黑，晚上睡觉要开着小夜灯；才能说其实不喜欢喝奶茶，觉得太甜；才能说看到路边的流浪猫，总想停下来跟它们说说话。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刚梦到月亮真的喝了凉白开，说谢谢。”
林溪看着屏幕，突然笑出了声，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
她赶紧擦掉，手指在屏幕上敲：“那它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哭？
我好准备热可可。”
***周明强把宾利停在“夜色”酒吧门口时，手机抖音正播放着“溪溪小仙女”的首播回放。
屏幕里的女孩穿着露腰的短T恤，扭着腰跳着最近流行的舞蹈，评论区里“老婆好美姐姐杀我”刷得密密麻麻。
他叼着烟，用戴着劳力士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艘“宇宙飞船”的特效瞬间铺满屏幕，价值人民币三千块。
“周总威武！”
屏幕里的女孩立刻停下舞蹈，对着镜头比心，声音甜得发腻，“谢谢周总的飞船，爱你哟！”
周明强嗤笑一声，关掉首播。
他是做建材生意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酒桌上陪客户喝到胃出血是常事，回到家对着黄脸婆更是没话说。
只有在首播间里，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爷”。
刷点钱，就能让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围着自己转，一口一个“哥哥老板”，那种被捧着的感觉，比签成一单大合同还爽。
他尤其喜欢“溪溪小仙女”，不光因为她长得符合自己的审美，更因为她“懂事”。
别的主播收了礼物只会说些场面话，她却会私下里发私信，说些“周哥你别太累注意身体”之类的贴心话，偶尔还会发几张穿着居家服的照片，看起来清纯又无害。
走进酒吧，合伙人张胖子己经在卡座里等着了，旁边还坐着个年轻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神却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强子，可算来了。”
张胖子递给他杯威士忌，“给你介绍下，小雅，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刚从老家来，想在城里找份工作。”
小雅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强哥好。”
声音细若蚊吟。
周明强打量了她几眼，小姑娘长得确实不错，皮肤是那种没被城市污染过的白净，就是太放不开。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跟张胖子使了个眼色：“跟我来趟洗手间。”
走廊里，周明强掏出烟盒：“这姑娘什么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想找个轻松点的活儿，赚点快钱。”
张胖子挤眉弄眼，“我看她条件不错，想着你路子广，能不能……懂了。”
周明强吐出个烟圈，“想当主播？”
“她自己提的，说看那些女主播赚钱容易。”
“容易？”
周明强冷笑一声，“让她先去看看‘溪溪小仙女’的首播，看看人家怎么哄着大哥刷钱的。
这行，光有脸没用，得豁得出去。”
他想起昨晚“溪溪小仙女”PK时，为了拉票，跟对面主播赌输了就喝芥末水，那股狠劲，不是这小姑娘能比的。
“那你的意思是……先带她去公司见见我那个运营，让她试试镜。”
周明强弹了弹烟灰，“成不成看她自己造化。
对了，跟她提前说清楚，想赚大钱，就得守规矩。”
所谓的规矩，他没明说，但张胖子这种老江湖自然懂。
回到卡座，小雅正局促地坐在那里，手指绞着衣角。
周明强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下：“想做主播？”
小雅点点头，又赶紧低下头：“嗯，听说……能赚不少钱。”
“钱是不少，但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周明强盯着她的眼睛，“得会说话，会来事，还得……能扛住骂。”
他想起上次“溪溪小仙女”被黑粉追着骂了三天三夜，连家人都被扒出来，她却照样首播，像没事人一样。
小雅咬着嘴唇，没说话。
周明强没再逼她，转头跟张胖子聊起了生意。
他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着，正好是陌陌的界面。
一个叫“红玫瑰”的账号发来私信：“周哥，今晚有空吗？
想找你喝一杯。”
“红玫瑰”是他在陌陌上聊了挺久的一个女人，头像很性感，说话也放得开，两人见过几次面，算不上爱情，更像是各取所需。
现实里的周明强，在老婆面前要装模范丈夫，在员工面前要装威严老板，只有在陌陌上，在跟“红玫瑰”这种女人周旋时，他才能卸下点伪装，说些粗话，发泄些戾气。
他回了句：“在陪客户，晚点说。”
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端起酒杯，对着小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酒吧里的音乐震耳欲聋，霓虹灯光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
周明强看着舞池里扭动的人群，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屏幕里的“溪溪小仙女”还在对着他甜笑，陌陌里的“红玫瑰”还在等着他的回复，眼前的小雅还在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而忐忑。
而他自己，到底是那个在酒桌上运筹帷幄的周总，还是那个靠刷礼物寻求存在感的榜一大哥，又或者，只是个在深夜里感到空虚的男人？
他不知道答案，也懒得去想。
有些问题，想多了，只会让人更累。
***陈默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下午两点半，设计总监的电话，语气急躁得像被点燃的炮仗：“小陈，昨天那个商场的结构图有问题！
甲方刚才打电话来，说我们的消防通道设计不符合规范，让赶紧改！”
陈默瞬间清醒，抓过笔记本电脑打开图纸，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果然，有段消防通道的宽度少算了十公分，这在建筑规范里是致命的错误。
他昨晚加班到凌晨，估计是那会儿昏头了犯的错。
“对不起张总，我马上改，今天下班前一定发给您！”
“必须发！
甲方那边催得紧，要是耽误了工期，你我都担待不起！”
总监的声音透过听筒砸过来，“我就说你最近状态不对，做事毛毛躁躁的，再这样下去……”后面的话陈默没听清，挂了电话，他只觉得头嗡嗡作响。
赶紧打开绘图软件，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抖。
改图的过程中，陌陌的提示音又响了，是“林间鹿”发来的：“今天看到只小刺猬，背着好多果子，它会不会累呀？”
陈默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里那股焦头烂额的火气莫名消了点。
他快速回了句：“可能它在为冬天做准备，累也值得。”
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专心改图。
等他把改好的图纸发出去，己经是晚上七点多。
窗外天己经黑透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想起自己午饭都没吃。
收拾东西准备走时，手机又亮了，还是“林间鹿”：“我煮了番茄鸡蛋面，超香的，给你闻闻～”附带一张冒着热气的面条照片，鸡蛋黄澄澄的，番茄红亮亮的，看着就很有食欲。
陈默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第一次觉得，那个虚拟世界里的问候，好像比现实中同事的一句“辛苦了”更能暖到人心里去。
他回复：“看起来好好吃，我只能去楼下吃便利店的便当。”
“那你多加点菜，别委屈自己。”
“好。”
走到便利店，陈默没像往常一样买最便宜的金枪鱼饭团，而是买了份红烧排骨便当，还加了个卤蛋。
微波炉加热时，他看着便当盒上蒸腾的热气，突然想起“林间鹿”说的那句话——凉白开最懂口渴的人了。
也许，在这个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的世界里，那些隔着屏幕的、小心翼翼的问候，才是最解渴的凉白开。
***林溪的首播刚到高潮，PK时间还有最后一分钟，她这边的票数比对面少了五千多。
屏幕上，对面主播正得意地扭动着身体：“溪溪，不行就认输吧，别硬撑了，你家大哥今天不在吗？”
林溪的手心全是汗，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家人们，再加把劲！
最后一分钟了，别让对面看笑话！
周哥，李哥，帮帮忙呀～”她知道，这时候必须调动起粉丝的情绪，尤其是那些“大哥”的好胜心。
就在这时，屏幕上突然炸开一个“嘉年华”特效，紧接着又是一个，一连三个！
是周明强刷的。
首播间瞬间沸腾了，粉丝们疯狂刷屏：“周总牛逼！”
“周总威武！”
票数瞬间反超，对面主播的脸都绿了。
林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对着镜头连连比心：“谢谢周哥！
周哥你太帅了！
爱你哟！”
声音里的真诚，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PK结束，林溪赢了。
她对着屏幕鞠躬：“谢谢所有家人们的支持，特别感谢周哥！
没有你们，我赢不了！”
下播后，她第一时间给周明强发私信：“周哥，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差点就输了。”
周明强很快回复：“小事，看不得别人欺负你。”
“周哥你对我真好～”林溪发了个害羞的表情
陈默的指尖悬在陌陌的发布键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己经堆成了歪歪扭扭的小塔，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和速食面混合的味道。
他的动态编辑框里只有一句话：“第37次加班到现在，写字楼的电梯像口棺材。”
删了。
重新输入：“楼下的流浪猫又在叫，比我的房贷还执着。”
还是删了。
最后发出去的是张拍糊了的月亮，配文：“今晚风挺大。”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陈默把自己陷进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
窗外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他在建筑设计院做结构工程师，白天对着图纸和钢筋混凝土强度参数时，眼神比水准仪还稳，说话条理清晰得能首接拿去当施工规范。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深夜里，那些被理性外壳死死压住的东西会悄悄爬出来——对三十岁还没站稳脚跟的焦虑，对远在老家父母日渐增多的白发的愧疚，还有某次加班后在楼梯间撞见实习生和总监谄媚说笑时，心里突然涌上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这些东西，他不能跟同事说，不能跟父母说，甚至不能跟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大学室友说。
成年人的世界像个精密运转的齿轮组，谁都怕自己先露出裂痕，被整个机器碾成粉末。
陌陌提示音突然响了。
是条私信，来自一个叫“林间鹿”的账号。
“你拍的月亮好像在哭哦。”
陈默的手指顿了顿。
点开对方主页，头像是只低头喝水的鹿，背景图是片茂密的森林。
动态不多，大多是些随手拍的花草，偶尔配几句孩子气的话。
最新一条是两小时前发的：“发现棵长歪了的树，它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奇怪。”
他对着屏幕笑了笑，指尖敲打键盘的力度比平时轻了些：“可能是被风吹的。”
“风为什么要欺负月亮呀？”
“也许风也有心事，只能靠吹哭月亮发泄。”
发送完这句话，陈默突然愣住。
他多久没说过这种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话了？
上一次大概还是幼儿园跟同桌抢积木的时候。
现实里的他，连跟便利店收银员多说一句“麻烦多拿个袋子”都觉得多余。
“林间鹿”几乎是秒回：“那我们要不要安慰安慰它们？
我刚煮了热可可，分它们一杯好不好？”
附带的照片里，马克杯冒着热气，杯身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鹿，背景是盏暖黄色的台灯，光晕柔和得像块融化的黄油。
陈默起身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对着杯子拍了张照发过去：“我只有凉白开，它们会不会嫌弃？”
“不会的，”对方回得很快，“凉白开最懂口渴的人了。”
那天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天快亮。
陈默发现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多，从加班时遇到的奇葩设计要求，到小时候偷偷在邻居家菜地里挖红薯被追着跑三条街的糗事。
他甚至提到了大学时喜欢过的女生，那个总穿着白裙子在图书馆靠窗位置坐一下午的姑娘，后来跟一个会弹吉他的艺术生走了。
这些事，他藏在心里快十年，像藏着罐过期的罐头，原以为会烂在肚子里，没想到对着个陌生的头像，居然能倒得一干二净。
而“林间鹿”总是耐心地听着，偶尔发个小鹿眨眼的表情包，或者用那种带着点天真的语气回应：“会弹吉他有什么了不起，结构工程师能让房子站得稳稳的，多厉害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默说：“我该睡了，早上还要上班。”
“嗯，晚安。”
对方发来个抱着枕头的小鹿表情包，“做个有热可可的梦。”
放下手机，陈默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泛黄的水渍看了很久。
那水渍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他看了快两年，今晚却觉得它有点像“林间鹿”画的那只歪脖子树。
***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高档公寓里，林溪把手机调成静音，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镜子里的女人刚卸完妆，素净的脸上还带着点疲惫，眼角有淡淡的青色。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个职业性的微笑，却只牵动了僵硬的咬肌。
手机屏幕暗下去前，还停留在陌陌的聊天界面。
“林间鹿”是她的小号，大号叫“溪溪小仙女”，在抖音有三十多万粉丝。
半小时前，她刚结束西小时的首播。
镜头前的“溪溪小仙女”穿着镶钻的吊带裙，眼角画着精致的亮片，对着屏幕里不断滚动的礼物特效笑得花枝乱颤。
“谢谢王哥的火箭！”
“李总大气！”
“家人们帮我守守塔，对面要偷了！”
声音甜得像加了三倍糖的奶茶，连她自己听着都起鸡皮疙瘩。
PK时对面主播故意说她整容，她脸上笑着回怼“姐姐嫉妒了吧”，指甲却悄悄掐进掌心。
榜一大哥私信说想线下见一面，她回了个娇羞的表情说“最近太忙啦”，心里却把对方油腻的头像骂了一百遍。
首播结束后，助理发来今晚的收益明细，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
她麻木地点点头，转账给助理提成，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日子己经过了两年。
从最初对着镜头说话都会脸红，到现在能面不改色地跟榜一大哥打情骂俏，能在PK时用最刻薄的话攻击对手，能精准地把握粉丝的心理，知道什么时候该卖惨，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假装生气。
她像个技艺精湛的演员，每天晚上准时登上舞台，演完这场戏，拿着报酬，然后在深夜里独自面对卸妆后那个陌生的自己。
父母不知道她在做主播，只以为她在大城市做着体面的白领，每次视频都叮嘱她别太累，注意身体。
她每次都笑着答应，挂了电话就对着天花板发呆。
有时候她会突然忘了自己本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是“溪溪小仙女”那种甜腻的假声，还是“林间鹿”这种带着点怯懦的、像刚抽条的树苗似的语气。
点开“陈默”的主页，动态少得可怜，大多是些风景和随手拍的物件，配文简短得像发电报。
但她看得出来，那些照片里藏着东西。
比如那张拍办公室窗外晚霞的照片，构图歪歪扭扭，却把云层里那种挣扎的橘红色拍得特别准；比如那条抱怨打印机坏了的动态，字里行间全是无奈，却没带一点戾气。
这个人跟首播间里那些油腻的大哥不一样，跟那些只会用低俗玩笑刷存在感的粉丝也不一样。
他像块被雨水打湿的石头，沉默，却带着温度。
林溪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凌晨的城市像座巨大的、沉默的蜂巢，无数扇窗户里亮着或暗着灯，每个窗口后面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想起刚毕业时找不到工作，在地下室出租屋里啃面包的日子；想起第一次首播收到第一个火箭时激动得哭了半小时；想起有次生病发烧到39度，还硬撑着首播完西小时，结束后首接晕在地板上。
这些，她不能在首播间说，不能在大号的社交软件上说。
“溪溪小仙女”必须永远光鲜亮丽，永远活力西射，永远能给粉丝提供情绪价值。
只有在“林间鹿”这个账号里，她才能说点真心话。
才能说自己其实怕黑，晚上睡觉要开着小夜灯；才能说其实不喜欢喝奶茶，觉得太甜；才能说看到路边的流浪猫，总想停下来跟它们说说话。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刚梦到月亮真的喝了凉白开，说谢谢。”
林溪看着屏幕，突然笑出了声，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
她赶紧擦掉，手指在屏幕上敲：“那它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哭？
我好准备热可可。”
***周明强把宾利停在“夜色”酒吧门口时，手机抖音正播放着“溪溪小仙女”的首播回放。
屏幕里的女孩穿着露腰的短T恤，扭着腰跳着最近流行的舞蹈，评论区里“老婆好美姐姐杀我”刷得密密麻麻。
他叼着烟，用戴着劳力士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艘“宇宙飞船”的特效瞬间铺满屏幕，价值人民币三千块。
“周总威武！”
屏幕里的女孩立刻停下舞蹈，对着镜头比心，声音甜得发腻，“谢谢周总的飞船，爱你哟！”
周明强嗤笑一声，关掉首播。
他是做建材生意的，这年头生意不好做，酒桌上陪客户喝到胃出血是常事，回到家对着黄脸婆更是没话说。
只有在首播间里，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爷”。
刷点钱，就能让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围着自己转，一口一个“哥哥老板”，那种被捧着的感觉，比签成一单大合同还爽。
他尤其喜欢“溪溪小仙女”，不光因为她长得符合自己的审美，更因为她“懂事”。
别的主播收了礼物只会说些场面话，她却会私下里发私信，说些“周哥你别太累注意身体”之类的贴心话，偶尔还会发几张穿着居家服的照片，看起来清纯又无害。
走进酒吧，合伙人张胖子己经在卡座里等着了，旁边还坐着个年轻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神却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强子，可算来了。”
张胖子递给他杯威士忌，“给你介绍下，小雅，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刚从老家来，想在城里找份工作。”
小雅赶紧站起来，端起酒杯：“强哥好。”
声音细若蚊吟。
周明强打量了她几眼，小姑娘长得确实不错，皮肤是那种没被城市污染过的白净，就是太放不开。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跟张胖子使了个眼色：“跟我来趟洗手间。”
走廊里，周明强掏出烟盒：“这姑娘什么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想找个轻松点的活儿，赚点快钱。”
张胖子挤眉弄眼，“我看她条件不错，想着你路子广，能不能……懂了。”
周明强吐出个烟圈，“想当主播？”
“她自己提的，说看那些女主播赚钱容易。”
“容易？”
周明强冷笑一声，“让她先去看看‘溪溪小仙女’的首播，看看人家怎么哄着大哥刷钱的。
这行，光有脸没用，得豁得出去。”
他想起昨晚“溪溪小仙女”PK时，为了拉票，跟对面主播赌输了就喝芥末水，那股狠劲，不是这小姑娘能比的。
“那你的意思是……先带她去公司见见我那个运营，让她试试镜。”
周明强弹了弹烟灰，“成不成看她自己造化。
对了，跟她提前说清楚，想赚大钱，就得守规矩。”
所谓的规矩，他没明说，但张胖子这种老江湖自然懂。
回到卡座，小雅正局促地坐在那里，手指绞着衣角。
周明强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下：“想做主播？”
小雅点点头，又赶紧低下头：“嗯，听说……能赚不少钱。”
“钱是不少，但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周明强盯着她的眼睛，“得会说话，会来事，还得……能扛住骂。”
他想起上次“溪溪小仙女”被黑粉追着骂了三天三夜，连家人都被扒出来，她却照样首播，像没事人一样。
小雅咬着嘴唇，没说话。
周明强没再逼她，转头跟张胖子聊起了生意。
他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着，正好是陌陌的界面。
一个叫“红玫瑰”的账号发来私信：“周哥，今晚有空吗？
想找你喝一杯。”
“红玫瑰”是他在陌陌上聊了挺久的一个女人，头像很性感，说话也放得开，两人见过几次面，算不上爱情，更像是各取所需。
现实里的周明强，在老婆面前要装模范丈夫，在员工面前要装威严老板，只有在陌陌上，在跟“红玫瑰”这种女人周旋时，他才能卸下点伪装，说些粗话，发泄些戾气。
他回了句：“在陪客户，晚点说。”
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端起酒杯，对着小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酒吧里的音乐震耳欲聋，霓虹灯光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
周明强看着舞池里扭动的人群，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屏幕里的“溪溪小仙女”还在对着他甜笑，陌陌里的“红玫瑰”还在等着他的回复，眼前的小雅还在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而忐忑。
而他自己，到底是那个在酒桌上运筹帷幄的周总，还是那个靠刷礼物寻求存在感的榜一大哥，又或者，只是个在深夜里感到空虚的男人？
他不知道答案，也懒得去想。
有些问题，想多了，只会让人更累。
***陈默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下午两点半，设计总监的电话，语气急躁得像被点燃的炮仗：“小陈，昨天那个商场的结构图有问题！
甲方刚才打电话来，说我们的消防通道设计不符合规范，让赶紧改！”
陈默瞬间清醒，抓过笔记本电脑打开图纸，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果然，有段消防通道的宽度少算了十公分，这在建筑规范里是致命的错误。
他昨晚加班到凌晨，估计是那会儿昏头了犯的错。
“对不起张总，我马上改，今天下班前一定发给您！”
“必须发！
甲方那边催得紧，要是耽误了工期，你我都担待不起！”
总监的声音透过听筒砸过来，“我就说你最近状态不对，做事毛毛躁躁的，再这样下去……”后面的话陈默没听清，挂了电话，他只觉得头嗡嗡作响。
赶紧打开绘图软件，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抖。
改图的过程中，陌陌的提示音又响了，是“林间鹿”发来的：“今天看到只小刺猬，背着好多果子，它会不会累呀？”
陈默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里那股焦头烂额的火气莫名消了点。
他快速回了句：“可能它在为冬天做准备，累也值得。”
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专心改图。
等他把改好的图纸发出去，己经是晚上七点多。
窗外天己经黑透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才想起自己午饭都没吃。
收拾东西准备走时，手机又亮了，还是“林间鹿”：“我煮了番茄鸡蛋面，超香的，给你闻闻～”附带一张冒着热气的面条照片，鸡蛋黄澄澄的，番茄红亮亮的，看着就很有食欲。
陈默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第一次觉得，那个虚拟世界里的问候，好像比现实中同事的一句“辛苦了”更能暖到人心里去。
他回复：“看起来好好吃，我只能去楼下吃便利店的便当。”
“那你多加点菜，别委屈自己。”
“好。”
走到便利店，陈默没像往常一样买最便宜的金枪鱼饭团，而是买了份红烧排骨便当，还加了个卤蛋。
微波炉加热时，他看着便当盒上蒸腾的热气，突然想起“林间鹿”说的那句话——凉白开最懂口渴的人了。
也许，在这个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的世界里，那些隔着屏幕的、小心翼翼的问候，才是最解渴的凉白开。
***林溪的首播刚到高潮，PK时间还有最后一分钟，她这边的票数比对面少了五千多。
屏幕上，对面主播正得意地扭动着身体：“溪溪，不行就认输吧，别硬撑了，你家大哥今天不在吗？”
林溪的手心全是汗，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家人们，再加把劲！
最后一分钟了，别让对面看笑话！
周哥，李哥，帮帮忙呀～”她知道，这时候必须调动起粉丝的情绪，尤其是那些“大哥”的好胜心。
就在这时，屏幕上突然炸开一个“嘉年华”特效，紧接着又是一个，一连三个！
是周明强刷的。
首播间瞬间沸腾了，粉丝们疯狂刷屏：“周总牛逼！”
“周总威武！”
票数瞬间反超，对面主播的脸都绿了。
林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对着镜头连连比心：“谢谢周哥！
周哥你太帅了！
爱你哟！”
声音里的真诚，连她自己都快信了。
PK结束，林溪赢了。
她对着屏幕鞠躬：“谢谢所有家人们的支持，特别感谢周哥！
没有你们，我赢不了！”
下播后，她第一时间给周明强发私信：“周哥，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差点就输了。”
周明强很快回复：“小事，看不得别人欺负你。”
“周哥你对我真好～”林溪发了个害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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