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行者

一城知音半城苦一根枯竹替我探问人生路泉水悠悠寒与暑月光淡淡有与无春夏秋冬人生百年能几度东西南北不知何处是归宿我来到这个世上啊要受不完的身心苦光明和自由己不属于我啊我只是地上的一根草我只求草上的一株露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无依无靠的流落街头…凛冽的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割过太行山贫瘠的褶皱，那么的格外刺骨。

大山深处，零零散散蜷缩着几处土屋，稀薄的炊烟刚一探头，就被刮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土的不能在土的王家坳。

七九年那个腊月，奇寒，雪粒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村东头一间低矮的土屋里，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沉寂，微弱却倔强。

陈满囤就在这样一个夜里，艰难地挤进了人世。

他娘在土炕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便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仿佛多留一刻都是对这苦寒之地的厌倦。

接生的王婆子抱着这个皱巴巴、哭声微弱的男婴，对着蹲在门槛阴影里闷头抽烟的陈石头叹气：“石头，命硬克娘啊……这娃的眼，瞅着不对劲，雾蒙蒙的，怕不是个‘半亮子’（视力低下）？”

陈石头没应声，低着头，拿着烟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火星在黑暗里迸溅，又迅速湮灭。

孩子满月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名字，陈满囤，这名字，是识几个字的老村长起的，“满囤”，祈盼粮食满仓。

可王家坳的薄地，石头缝里抠食，连年干旱，何曾真正满过？

饥饿，是陈满囤婴儿期最深刻的记忆，爹熬得稀薄的玉米糊糊，带着一股子铁锅的焦糊味，是他活命的源泉。

三岁左右的时候，一场凶猛的肺炎过后，陈满囤眼前本就模糊的世界，彻底隔上了一层厚实的灰纱。

爹带他去过县里唯一的卫生所，大夫对着煤油灯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先天就弱，又烧坏了神经，治不了啦。

往后啊，眼前三尺亮，看个大概人影儿，就是老天爷给的活路了。”

回家的山路格外漫长，爹背着他，沉默得像块山岩。

小小的陈满囤伏在爹宽厚却嶙峋的背上，只觉得爹的叹息沉重得压弯了山梁。

“半瞎子”成了他的烙印。

村里的孩子们朝他丢土坷垃，学他走路摸索的样子，尖利的笑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村后的土崖边，对着眼前那片混沌的光影发呆。

山风带来远处羊群的铃铛声，带来野花苦涩的香气，也带来伙伴们嬉闹的喧哗，那些属于“亮子”们的世界，清晰又遥远。

爹沉默得可怕，只在夜晚，昏黄的煤油灯下，摸索着用粗糙的大手捏捏他的肩膀，传递一丝难以言说的温热。

爹的手上，永远沾着洗不净的煤灰——他在几十里外的小煤窑下井，那是全家唯一的指望。

十二岁那年，煤窑深处沉闷的一声闷响，彻底震碎了陈满囤灰蒙世界里最后一点光亮。

矿难，爹成了名单上一个冰冷的符号，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家像被抽掉了基石的破屋，轰然欲坠。

年迈的奶奶哭瞎了另一只眼，沉甸甸地砸在了陈满囤单薄的肩上。

他站在爹空荡荡的炕前，茫然无助，窗外是无边的黑暗，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体内部也涌动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刺骨。

奶奶的咳嗽声在耳边断续响起。

他知道，不能倒，也不能躲。

土地刨不出多少食，妹妹还小，奶奶需要吃药。

他攥紧了那支冰凉的口笛，对着虚空低声说：“爹，俺得走。”

县城，对陈满囤而言，是一个巨大而嘈杂的迷宫。

光亮和声音如同湍急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仅存的感官。

他挂着盲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踩在刀尖上。

最初的几天，他蜷缩在汽车站肮脏的角落里，啃着冰冷的窝头，听着人声鼎沸，茫然无措。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磨盘，随时准备碾碎他这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后来，他摸索着给人扛过包，在砖窑码过滚烫的砖坯，手指烫出一串串燎泡。

工头克扣工钱是常事，有时甚至因为他看不真切，故意少算。

他默默忍着，把血汗换来的几张毛票仔细掖进贴身的破布兜深处。

夜里，手指关节疼得钻心，他咬着牙不吭声，摸索着用凉水一遍遍冲着红肿的手，耳边仿佛又听见爹沉重的叹息。

“娃啊，爹走的早，苦了你了，莫怨，莫恨，这以后的路一定要走下去”，“可我这个样子，连路都看不见，怎么走啊？”

泪水终于滚落，他嗫嚅着，望着夜空，哽咽着却无法发出声音。

突然，一声惊雷噼啪炸响，远处传来浑厚的声音，”小娃娃，莫哭，这天黑到尽头，自会亮。”

那声音如古井沉水，却将他从绝望的泥沼中猛地拽出。

一位枯瘦老人的手杖轻点他肩头，像叩响一扇尘封的门，“娃娃，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