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的空气凝滞得都能滴出水来,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
以及更冰冷的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证明着时间仍在流动。
无影灯惨白的光瀑集中倾泻在手术区域,照亮了术野内那颗微微搏动的心脏,
以及周围精密而脆弱的血管网络。言诺站在主刀位,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透过显微眼镜,
沉静得如同深潭。他手上的动作精准得像是经过了纳米尺度的测量,每一次下刀,
每一次缝合,都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分离、阻断、切除、吻合……步骤清晰,节奏稳定,
仿佛不是在生死线上跳舞,而是在完成一件早已烂熟于心的艺术品。“吸引器。
”“双极电凝,低功率。”他的指令简洁清晰,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器械护士几乎是本能地将所需器械递到他摊开的手掌中,默契得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手术台旁的助手和麻醉医生的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巡回护士时不时上前为他们擦拭。
这台手术太复杂,患者心脏上的那个动脉瘤位置刁钻得可怕,
宛若埋在生命中枢旁的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稍有不慎,就是瞬间的大出血,回天乏术。
整个市里,敢碰并且能碰这台手术的,屈指可数,而言诺,则是其中最快也是最稳的那一个。
三小时,比预定方案超出了整整三小时!但当言诺放下持针器,
示意最后一道关胸缝合可以由一助完成时,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
监测屏上那些曾经紊乱脆弱的生命体征,已然回归到强健而平稳的节奏。没有人说话,
但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巨大成功的松弛感,无声地弥漫在手术室里。又一例奇迹,
在言医生手下诞生。言诺退后一步,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高强度专注后微微刺痛的双眼。他脱下手术衣和无菌手套,
扔进指定的回收桶,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更衣室。背影挺拔,
却带着一场恶战后挥之不去的倦意。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显示着时间:20:03。
他还记得那个全院通知。今天起,行政楼那边新上的院长,姓刘,推行全员打卡考勤,
钉钉上下班,一天四次,精确到秒。迟到早退,哪怕一分钟,关联绩效,重则扣除年终奖金。
他早上七点五十分就到岗,准备了这台原本预定下午一点开始的手术。
病人情况临时出现变化,提前推入,他毫无怨言地提前上台。然后,
就是超过预计时长三个小时的精细操作。更衣,冲凉,换上自己的衬衫和长裤,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他拿起手机,指纹解锁,
点开那个崭新的、强制安装的打卡APP——钉子。下班打卡的按钮灰色着,
下面一行小字提示:不在考勤范围内,无法打卡。他微微蹙了下眉,没说什么,收起手机,
拎起自己的公文包,走出更衣室。行政楼,人事科门口,新设了一台指纹打卡机,
旁边还贴着一张打印纸,加大加粗的字体写着:“严格执行考勤制度,违者严惩不贷!
”机器前没人。他走过去,将拇指按上去。“嘀——”一声长响,屏幕亮起红光。
“打卡失败!非规定打卡时间!”电子音冰冷而响亮,在空旷的走廊里甚至带起一点回音。
几乎是同时,旁边人事科办公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行政西装裙、戴着细边眼镜的女人探出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公事公办的语气:“言医生?现在才来打卡?下班时间早就过了。”秦朗认识她,
人事科的干事,姓王。“刚下手术。”他言简意赅。“我道您手术辛苦,
”王干事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知道辛苦”的意味,“但制度就是制度。
刘院亲自抓的,三令五申,全院一视同仁。您这……晚了**个小时才来打下班卡,
系统记录的就是缺卡,按缺勤处理。”言诺看着她,没说话。
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眼底沉淀下去,看不出情绪。王干事似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侧开一点身子,让出办公室里坐在电脑后的另一个人——新上任的刘院长。
刘院长正端着保温杯,吹着气,看着电脑屏幕,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门口的一切与他无关。
王干事声音提高了些,像是说给里面的人听,也像是强调自己的权威:“言医生,
您是科室骨干,更应该带头遵守规定。这次就按制度办了,会记为早退缺勤,
扣除本月相应绩效,并影响年终奖评定。”“早退?”言诺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却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我延迟了三小时下班。”“但您没有在规定时间打下班卡。
”王干事重复道,像一台复读机,“系统只认打卡记录。这是硬性规定。
”坐在里面的刘院长终于呷了口水,慢悠悠地开了腔,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小言啊,医院的规章制度,是保障全院高效运转的基础。
我知道你们临床忙,但再忙,也不能成了藐视制度的特权理由嘛!今天你特殊,明天他特殊,
这制度还怎么执行?还怎么管别人?这次就这样了,下次注意。”话说完,他又低头看屏幕,
挥了挥手,示意事情结束。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远处病房的微弱嘈杂被隔绝在外。
惨白的灯光打在言诺脸上,他微微垂着眼睑,长而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几秒钟的死寂。然后,他忽然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手术成功后的疲惫,也没有了方才瞬间的冷硬,反而变得极其平静,
平静得近乎淡漠,深不见底。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短促,
冰凉,没有任何温度。他没有再看那王干事,更没有看办公室里那位新院长。
修长的手指抬起来,落在白大褂左胸的口袋上方。
那里别着他的胸牌——心脏外科 主任医师 言诺。金属夹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胸牌被干脆利落地取了下来。他将那块小小的、象征着身份和职责的牌子,
轻轻放在了身旁的指纹打卡机上。金属与塑料碰撞,发出一点轻微的脆响。“好的,
遵守制度。”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的耳中,“从今天起,
我会准时上下班。”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他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脚步平稳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背影挺直,没有一丝留恋。人事科办公室门口,
王干事张着嘴,愣在原地,似乎没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办公室里,
刘院长端着保温杯的手停在半空,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
投向门外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眼神里混杂着一丝不悦和隐约的、尚未成型的疑虑。走廊里,
其他科室几个恰好路过、目睹了全过程的医生护士,纷纷停下了脚步,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言医生他……刚才那是……什么意思?空气中的滞重感,比之前手术室里最紧张的时刻,
还要沉上十倍。而在所有人的目送下,电梯门缓缓合拢,彻底吞没了那道挺拔而决然的身影。
只留下那台冰冷的打卡机上,静静躺着一枚闪亮的胸牌,和整个走廊里,
无声蔓延开的、山雨欲来的死寂。
医院走廊的空气似乎从言诺摘下胸牌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成分。
以往那种混合着消毒水、焦急与某种崇高使命感的特殊氛围,
被一种更微妙、更紧绷的东西所取代。那声电梯门合拢的轻响,像是一个休止符,
强行掐断了一段激昂乐章,留下的余音里,充斥着惊愕、猜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心脏外科,这家医院的王牌科室,以往即使到了深夜也常常灯火通明,人影匆匆。
言诺医生是绝对的核心,不仅是技术上的定海神针,更是一种精神象征——有他在,
再难的关也敢闯,再晚的手术也让人觉得有主心骨。但现在,核心抽身而退了。第二天一早,
七点五十九分整。言诺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科室走廊。他换好了雪白的白大褂,
重新佩上了那胸牌——不知他是何时,又如何从人事科的打卡机上取回的。他步履从容,
面容平静,甚至比以往更显得清俊几分,只是那双曾经蕴含着无尽专注与热忱的眼睛,
此刻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壳,疏离而客气。“言医生早。”“早。”点头,
微笑,弧度标准,无可指责。他踩着八点的钟声走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查房、问诊、看片子、主持病例讨论、安排手术……一切井井有条,效率甚至比以往更高。
他的指令依旧清晰,判断依旧精准,对病人和家属依旧耐心温和。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再在任何非必要的场合多停留一分钟。病例讨论结束,
他合上文件夹即刻起身;手术间隙的休息时间,他独自靠在窗边闭目养神,
拒绝任何闲聊;甚至中午去食堂吃饭,他也是卡着午休开始的时间去,准点返回。
科室里的气氛变得怪异。大家照常工作,但眼神交流中多了许多心照不宣的闪烁。
几个年轻医生私下嘀咕:“言老师今天…好像个机器人。”“手术做得还是那么漂亮,
就是感觉…冷冰冰的。”“啧,刘院这次怕是踢到钛合金板了。”消息灵通的,
早已将昨天人事科门口那场风波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院。大多数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为言诺打抱不平,那台救了人命的超时手术,
换来的竟是一句“藐视制度”和扣钱扣奖金的处罚?行政楼那帮人,
知不知道手术台上一站几小时是什么滋味?但没人敢公开说什么。
新院长刘仁海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得正旺。考勤制度不过是个开端,
后面据说还有一系列“精细化”、“规范化”的管理改革。这个时候,没人愿意去触霉头。
刘仁海自然也听说了言诺的反应。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冷笑了一声。“耍脾气?撂挑子?
吓唬谁呢!”他对着自己的心腹,办公室主任说道,“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
拿这个来要挟?幼稚!离了他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不成?心脏外科没他言诺,照样转!
”话虽说得硬气,但刘仁海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安。
他太清楚言诺在这家医院、在这个领域的份量。不少疑难重症患者,
甚至是冲着他的名头才慕名而来的。但他不能退让,权威一旦被挑战,
后续的管理将寸步难行。他认定,这只是言诺一时意气用事,过几天,等那股劲过去了,
自然就会低头。到时候,还得是他这个院长来收拾局面。然而,一天,两天,
三天……言诺的“准时”变得像原子钟一样精确,
动了整个心脏外科的效率被动提升——所有事情都必须赶在他下班之前处理完毕或做好交接,
因为他绝不会拖延一秒。下午,五点整。无论他当时在做什么——是正在写病历的最后一行,
是刚对家属交代完病情,甚至是在进行一台手术的收尾工作——时间一到,
他一定会立刻停下。如果是手术,他会平静地对一助说:“剩下的缝合交给你了,没问题。
”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下台,脱衣,离开。留下手术室里一众人等,看着他的背影,
面面相觑,又不得不赶紧接手。如果是其他事务,他会立刻起身,拿起自己的东西,
走向打卡机。“嘀——”下班打卡成功的绿灯亮起,清脆的提示音像是一道赦令,
也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所有暗中观察者的心上。然后,他就真的“消失”了。
科室的电话,打过去是忙音或者无人接听。医院的紧急呼叫系统,再也呼叫不到他。
有人试着打他私人手机,提示音永远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甚至退出了所有的工作微信群,切断了所有非上班时间的联系渠道。“言医生,
三床病人有点情况,您看……”“下班时间,请联系值班医生。
”如果是五点后收到这类短信,他的回复永远是这样一句,礼貌,却冰冷彻骨,
拒人于千里之外。心脏外科仿佛被无形地割裂成了两个世界:上班时间,一切如常,
甚至因为言诺的存在而高效运转;下班时间,那个曾经随时可以倚靠的顶梁柱,抽身而去,
留下一片让人心慌意乱的真空。刘仁海起初还强自镇定,认为言诺撑不了多久。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几次傍晚时分,心脏外科遇到棘手问题,
值班医生不敢决断,电话层层上报到他这里,他咬着牙想顶住,
最终还是不得不亲自给言诺打电话。结果,永远是那个关机的提示音。一次,
两次……刘仁海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他感觉自己院长的权威正在被无声地挑衅和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