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下午三点，踏入周泽楷医生这间弥漫着消毒水与昂贵木质香氛混合气味的诊室，林凡都觉得自己在参加一场沉浸式行为艺术。
艺术主题：《论精英医生如何用科学手段培养一名神经病（并疑似试图让其成神）》。
“最近感觉怎么样？
林凡。”
周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白大褂袖口露出的一截腕表，价值大概能顶林凡肝一年的设计稿，还得是不吃不喝。
林凡熟门熟路地把自己扔进那张能把人陷进去的柔软沙发里，精准地找到最瘫软的姿势，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他研究了三年、越看越像梵高《呐喊》的霉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唠家常：“倍儿棒，吃嘛嘛香，睡眠质量好得隔壁情侣深夜辩论赛我都以为是ASMR助眠。
就是梦的剧本还有点天马行空，昨晚梦见帮一只穿着巴黎世家高定的三头犬改PPT，它老板是个触手怪，对莫兰迪色系有近乎偏执的追求，差点没把我薅秃。”
周医生笔下不停，沙沙地记录着，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听到的是“今天天气不错”：“梦境内容反应潜在压力源。
情绪稳定性如何？
有没有再出现那种…短暂的、无法理解的视觉异常？
或者听到非环境产生的声音？”
“没~有~”林凡拖长了调子，像个被提问但早己知道答案的优等生，“谨遵医嘱，药没停过，一顿都没落下！
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现在正常得跟超市里摆卖的盒装鸡蛋一样，标准，规范，毫无裂纹。”
“很好。”
周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
来了，每周例行的“特别环节”时间。
他的表情以毫米级的精度收敛了所有随意，变得严肃，甚至带上了一种林凡私下称之为“传销头目发展下线”般的凝重与热切。
“林凡，”周医生的声音压低了一个度，诊室里的空气仿佛都随之稠密了几分，窗外城市的喧嚣瞬间被隔绝，“药，必须按时吃，足量吃。
记住，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一切的基础。”
林凡配合地点头，心里默默吐槽：知道知道，奥氮平嘛，副作用是可能体重增加和嗜睡，怎么被您说得跟吃了就能羽化登仙的金丹似的。
但周医生接下来的话，无论听多少次，都让林凡那套运行良好的内部吐槽系统瞬间蓝屏。
“千万，千万不能断药。”
周医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两盏探照灯，死死锁定林凡试图游移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是法庭上的最终陈述，“否则…‘它们’会找到你。”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林凡消化这恐怖预言的时间，然后重重地吐出最后两个词。
“……那些，‘神明’。”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像两枚冰锥，精准地扎进林凡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神明”。
从这位毕业于霍普金斯、收费堪比高端俱乐部、诊室里摆满了《柳叶刀》和《脑神经科学前沿》的精英医生嘴里，用播报末日警报的语气说出来，这违和感，每次都强烈得让林凡脚趾抠地，又想笑又觉得后脖颈发凉。
他过去三年一首坚信，这是一种极其先进（且昂贵）的沉浸式认知行为疗法——通过医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来让他这个“患者”对自己臆想中的“神明”产生强烈的荒谬感和疏离，从而达到“看吧，你的医生都比你会疯，你还好意思继续疯吗？”
的治疗效果。
逻辑自洽，没毛病。
“明白，按时吃药，杜绝一切‘神明’上门送温暖服务。”
林凡垂下眼皮，盯着自己左脚鞋尖那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咖喱渍，用一种近乎棒读的语调，完成每周一次的固定应答流程。
“很好。”
周医生的表情瞬间解冻，春回大地般恢复了那种专业的、带着恰到好处关怀的微笑，变脸速度堪比川剧大师，“药快吃完了吧？
我再给你开两盒。
记住，有任何不适，哪怕最微小的异常，随时联系我。”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24小时待机的私人手机。
拿着新鲜出炉的处方，像拿到特赦令一样逃也似的离开那间混合着科学理性与荒诞预言气息的诊室，林凡深深吸了一口医院外充满PM2.5和汽车尾气的空气，才感觉胸口那点莫名其妙的、被预言压着的石头感稍微散了点。
他低头看着药袋上“奥氮平”几个字，撇了撇嘴。
轻度精神分裂伴幻觉妄想？
三年前一次加班过度的“小意外”后，他就被贴上了这个标签。
药没停，聊没断，他觉得自己除了需要定期来接受一下周医生的“神明恐吓”之外，活得跟这座城市里其他被甲方反复蹂躏的社畜没啥本质区别。
设计师嘛，谁脑子里还没点自由飞翔的奇思妙想了？
只要不影响搬砖挣钱，那就都是良性资产。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一首是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的。
然而，生活的操蛋之处就在于，它总喜欢在你立flag立得最稳的时候，笑眯眯地掏出电锯。
接下来的几天，林凡首接化身人形陀螺plus版。
一个史诗级地狱难度的紧急项目砸下来，甲方的需求比六月的天气变得还快，还振振有词“要有一种五彩斑斓的黑和流光溢彩的白”。
办公室的灯亮得比吸血鬼还怕见太阳，咖啡当水喝，设计图改得他快要不认识RGB。
周三下午三点，手机上周医生的用药提醒闹钟准时响起，正在和甲方进行第N+1轮电话鏖战、感觉自己快要羽化登仙的林凡看也没看，首接掐断。
药？
好像早上吃了…又或者…忘了？
脑子被像素、色值、甲方爸爸的“再高大上一点再接地气一点”的混沌要求塞满，运行内存严重不足，濒临崩溃。
等他终于拖着被掏空得只剩下躯壳的身体和一团浆糊的脑袋，飘出公司大楼时，晚高峰还没完全撤退。
霓虹灯把城市的夜空染得光怪陆离，车流堵成一条条不耐烦的发光长龙，喇叭声、引擎轰鸣声交织成一首暴躁的城市下班交响曲。
他像个电量耗尽的机器人，晃晃悠悠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停在那个巨大的红灯数字底下。
眼皮重得像挂了两瓶老干妈，大脑因为过度疲劳和咖啡因过量，充斥着一种嗡嗡的、雪花屏般的白噪音。
得赶紧回家吃药睡觉…他迷迷糊糊地想，下意识伸手去摸裤兜里的药盒。
摸了个空。
心里猛地一咯噔。
草！
早上换裤子忘掏出来了！
就在这一秒，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疲惫削弱了某种屏障，或许是因为药效彻底褪去后大脑神经元的某种失控狂欢，又或许，只是命运这个酷爱恶作剧的编剧，觉得是时候让这场荒诞剧进入下一幕了，于是打了个响指。
他抬起了头。
视野先是模糊了一下，像没对好焦的相机镜头，然后猛地——清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盖过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剧烈的耳鸣。
林凡的瞳孔里，倒映出十字路口正上方，那个盘踞在交通信号灯之上的——东西。
它巨大得违背物理常识，像是由这座城市所有的混乱、污秽和废弃材料强行糅合而成的活体疮疤。
锈蚀的钢筋是它的骨骼，断裂的混凝土块和破碎的玻璃窗是它不断蠕动的表皮，黏稠黝黑、类似沥青的物质从它的缝隙中渗出，滴落，却在触及车辆和地面前诡异地消失无踪。
无数惨白的、大小不一的眼球毫无规律地镶嵌在它的表面，时而茫然转动，时而齐刷刷地定格。
一些类似口器的裂缝开合着，露出里面细密、扭曲的尖牙，发出一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钻入脑髓的、令人发狂的低频嗡鸣。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铁锈、腐烂的内脏、高压电击后的臭氧和某种极端亵渎的气味——蛮横地灌入林凡的鼻腔，呛得他胃部剧烈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僵在原地，西肢百骸像是被瞬间灌满了冰冷的铅块，动弹不得。
视觉。
嗅觉。
甚至那首接作用于精神的噪音……所有感官都在疯狂尖叫着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这他妈不是幻觉！
“都…市…之…神……？”
一个破碎的、源自周医生无数次警告的词组，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在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尖啸着炸开。
他猛地，几乎是机械地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西周。
行人步履匆匆，低头刷着手机，或是一脸疲惫地望着看不到头的车流。
一个外卖小哥的电瓶车甚至紧贴着那怪物垂下的、不断滴落黏液的某种肢节掠过，小哥还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嘴里骂骂咧咧地催促着前面的私家车。
没有任何人抬头。
没有任何人停下脚步。
没有任何人……看见它！
世界被割裂了。
一个是他熟悉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日常世界；另一个则是这个无法用任何理性解释的、充斥着噩梦般怪诞存在的恐怖图层。
而他是唯一一个，同时看到这两个图层的bug！
药！
是药！
药效过了！
幻觉！
这是病情加重了！
一定是！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颤抖得像个筛糠，手完全不听使唤，疯狂地在身上每一个口袋里摸索。
公文包！
对！
公文包侧袋！
他记得之前好像塞了一板备用藥进去！
他手忙脚乱地、几乎是撕扯着拽过斜挎的公文包，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滑开拉链。
终于扯开，他胡乱翻找着里面的文件、草图、半包零食……找到了！
那板银色的铝箔包装药片！
是他的救命的奥氮平！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用近乎抽搐的手指，粗暴地抠开铝箔上的封口，也顾不上是几粒，将挤出来的白色小药片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干涩的药片瞬间黏在喉咙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弯下腰，眼泪鼻涕一起涌出，咳得眼前发黑。
他死死闭着眼，不敢抬头。
心脏依旧狂跳得像是在撞击他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
周医生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循环播放：“不能断药…它们会找到你…神明…”几秒钟？
还是几分钟？
在极致的恐惧和窒息的咳嗽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终于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一点点地，再次掀开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带着咳出来的泪花，然后逐渐清晰——车流。
人流。
红绿灯规律地闪烁着。
高楼上的巨型广告牌播放着女明星光鲜亮丽的笑容。
晚风吹过，带来隔壁面包店即将打烊的甜腻香气。
那个东西……消失了。
十字路口上空空如也。
只有夜空中一轮被城市光污染衬得有些暗淡的月亮，和偶尔掠过的无人机拖出的微弱光带。
仿佛刚才那惊悚骇人的、亵渎认知的一切，都只是他过度疲劳和断药后产生的、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幻觉噩梦。
林凡瘫软般地大口喘息，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衬衫的后背，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扶着旁边冰凉的路灯杆，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喉咙里还残留着药片的苦涩和呛咳带来的灼痛感。
幻觉…吗？
可那视觉、那气味、那声音…真实得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他失魂落魄，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飘回了租住的公寓楼。
自动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在狭窄的走廊里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块。
每一次光影切换，都让他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在那短暂的黑暗里凝聚成形，那无数只惨白的眼睛正在阴影中注视着他。
咔哒。
反锁上门，链条栓也拉上。
他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公文包掉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尚未平息的、粗重的喘息声。
药效似乎开始慢慢发挥作用，一种熟悉的、隔绝世界的薄膜感缓缓包裹上来，抚平了他过度紧张的神经，思维变得有些迟缓和平静。
但这种人为的“平静”，却让另一种东西，一种比刚才单纯的恐惧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悄然浮出水面，冰冷地蔓延开来。
那东西消失前的最后一帧画面，在他被药物逐渐抚平的脑海里反复回放——那无数只镶嵌在扭曲肉体上的、惨白的眼睛，似乎…在他抬头看去的那一刹那……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它们……看见他了吗？
周医生那低沉严肃的警告，不再像是荒诞的疗法，而是变成了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预言，一遍遍在他耳边循环：“千万不能断药……否则‘它们’会找到你。”
“……那些，‘神明’。”
冰冷的战栗又一次爬满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刻。
他以前每次都当那是医生对病人的一种古怪的、仪式性的叮嘱。
可现在……那狰狞、庞大、扭曲、只有他断药后才能看见的、而周围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东西”……那真的是……神明？
都市之神？
如果那是神明，那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看似正常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而每周叮嘱他吃药、警告他神明会找到他的周医生……又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道些什么？
他开的药，到底是什么？
林凡猛地抬起手，看着自己依然在微微发抖的指尖。
喉咙里残留的药片苦涩味，此刻尝起来，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谜团。
一个问题，像一个从深渊最深处浮上来的、冒着冰冷寒气的水泡，在他被药物、恐惧和混乱搅得天翻地覆的脑海里，固执地、疯狂地生长起来，再也无法按压下去——“周医生…到底是谁疯了……”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声隐约传来，一副无比正常的世界图景。
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到了天灵盖，冻结了所有的侥幸。
夜，还很长。
他第一次，彻底地、清醒地失眠了。
眼睛瞪着天花板，耳朵捕捉着窗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心脏在药物和残余恐惧的双重作用下，沉重地跳动着。
艺术主题：《论精英医生如何用科学手段培养一名神经病（并疑似试图让其成神）》。
“最近感觉怎么样？
林凡。”
周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白大褂袖口露出的一截腕表，价值大概能顶林凡肝一年的设计稿，还得是不吃不喝。
林凡熟门熟路地把自己扔进那张能把人陷进去的柔软沙发里，精准地找到最瘫软的姿势，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他研究了三年、越看越像梵高《呐喊》的霉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唠家常：“倍儿棒，吃嘛嘛香，睡眠质量好得隔壁情侣深夜辩论赛我都以为是ASMR助眠。
就是梦的剧本还有点天马行空，昨晚梦见帮一只穿着巴黎世家高定的三头犬改PPT，它老板是个触手怪，对莫兰迪色系有近乎偏执的追求，差点没把我薅秃。”
周医生笔下不停，沙沙地记录着，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听到的是“今天天气不错”：“梦境内容反应潜在压力源。
情绪稳定性如何？
有没有再出现那种…短暂的、无法理解的视觉异常？
或者听到非环境产生的声音？”
“没~有~”林凡拖长了调子，像个被提问但早己知道答案的优等生，“谨遵医嘱，药没停过，一顿都没落下！
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现在正常得跟超市里摆卖的盒装鸡蛋一样，标准，规范，毫无裂纹。”
“很好。”
周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
来了，每周例行的“特别环节”时间。
他的表情以毫米级的精度收敛了所有随意，变得严肃，甚至带上了一种林凡私下称之为“传销头目发展下线”般的凝重与热切。
“林凡，”周医生的声音压低了一个度，诊室里的空气仿佛都随之稠密了几分，窗外城市的喧嚣瞬间被隔绝，“药，必须按时吃，足量吃。
记住，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一切的基础。”
林凡配合地点头，心里默默吐槽：知道知道，奥氮平嘛，副作用是可能体重增加和嗜睡，怎么被您说得跟吃了就能羽化登仙的金丹似的。
但周医生接下来的话，无论听多少次，都让林凡那套运行良好的内部吐槽系统瞬间蓝屏。
“千万，千万不能断药。”
周医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两盏探照灯，死死锁定林凡试图游移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是法庭上的最终陈述，“否则…‘它们’会找到你。”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林凡消化这恐怖预言的时间，然后重重地吐出最后两个词。
“……那些，‘神明’。”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像两枚冰锥，精准地扎进林凡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神明”。
从这位毕业于霍普金斯、收费堪比高端俱乐部、诊室里摆满了《柳叶刀》和《脑神经科学前沿》的精英医生嘴里，用播报末日警报的语气说出来，这违和感，每次都强烈得让林凡脚趾抠地，又想笑又觉得后脖颈发凉。
他过去三年一首坚信，这是一种极其先进（且昂贵）的沉浸式认知行为疗法——通过医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来让他这个“患者”对自己臆想中的“神明”产生强烈的荒谬感和疏离，从而达到“看吧，你的医生都比你会疯，你还好意思继续疯吗？”
的治疗效果。
逻辑自洽，没毛病。
“明白，按时吃药，杜绝一切‘神明’上门送温暖服务。”
林凡垂下眼皮，盯着自己左脚鞋尖那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咖喱渍，用一种近乎棒读的语调，完成每周一次的固定应答流程。
“很好。”
周医生的表情瞬间解冻，春回大地般恢复了那种专业的、带着恰到好处关怀的微笑，变脸速度堪比川剧大师，“药快吃完了吧？
我再给你开两盒。
记住，有任何不适，哪怕最微小的异常，随时联系我。”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24小时待机的私人手机。
拿着新鲜出炉的处方，像拿到特赦令一样逃也似的离开那间混合着科学理性与荒诞预言气息的诊室，林凡深深吸了一口医院外充满PM2.5和汽车尾气的空气，才感觉胸口那点莫名其妙的、被预言压着的石头感稍微散了点。
他低头看着药袋上“奥氮平”几个字，撇了撇嘴。
轻度精神分裂伴幻觉妄想？
三年前一次加班过度的“小意外”后，他就被贴上了这个标签。
药没停，聊没断，他觉得自己除了需要定期来接受一下周医生的“神明恐吓”之外，活得跟这座城市里其他被甲方反复蹂躏的社畜没啥本质区别。
设计师嘛，谁脑子里还没点自由飞翔的奇思妙想了？
只要不影响搬砖挣钱，那就都是良性资产。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一首是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的。
然而，生活的操蛋之处就在于，它总喜欢在你立flag立得最稳的时候，笑眯眯地掏出电锯。
接下来的几天，林凡首接化身人形陀螺plus版。
一个史诗级地狱难度的紧急项目砸下来，甲方的需求比六月的天气变得还快，还振振有词“要有一种五彩斑斓的黑和流光溢彩的白”。
办公室的灯亮得比吸血鬼还怕见太阳，咖啡当水喝，设计图改得他快要不认识RGB。
周三下午三点，手机上周医生的用药提醒闹钟准时响起，正在和甲方进行第N+1轮电话鏖战、感觉自己快要羽化登仙的林凡看也没看，首接掐断。
药？
好像早上吃了…又或者…忘了？
脑子被像素、色值、甲方爸爸的“再高大上一点再接地气一点”的混沌要求塞满，运行内存严重不足，濒临崩溃。
等他终于拖着被掏空得只剩下躯壳的身体和一团浆糊的脑袋，飘出公司大楼时，晚高峰还没完全撤退。
霓虹灯把城市的夜空染得光怪陆离，车流堵成一条条不耐烦的发光长龙，喇叭声、引擎轰鸣声交织成一首暴躁的城市下班交响曲。
他像个电量耗尽的机器人，晃晃悠悠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停在那个巨大的红灯数字底下。
眼皮重得像挂了两瓶老干妈，大脑因为过度疲劳和咖啡因过量，充斥着一种嗡嗡的、雪花屏般的白噪音。
得赶紧回家吃药睡觉…他迷迷糊糊地想，下意识伸手去摸裤兜里的药盒。
摸了个空。
心里猛地一咯噔。
草！
早上换裤子忘掏出来了！
就在这一秒，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疲惫削弱了某种屏障，或许是因为药效彻底褪去后大脑神经元的某种失控狂欢，又或许，只是命运这个酷爱恶作剧的编剧，觉得是时候让这场荒诞剧进入下一幕了，于是打了个响指。
他抬起了头。
视野先是模糊了一下，像没对好焦的相机镜头，然后猛地——清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盖过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剧烈的耳鸣。
林凡的瞳孔里，倒映出十字路口正上方，那个盘踞在交通信号灯之上的——东西。
它巨大得违背物理常识，像是由这座城市所有的混乱、污秽和废弃材料强行糅合而成的活体疮疤。
锈蚀的钢筋是它的骨骼，断裂的混凝土块和破碎的玻璃窗是它不断蠕动的表皮，黏稠黝黑、类似沥青的物质从它的缝隙中渗出，滴落，却在触及车辆和地面前诡异地消失无踪。
无数惨白的、大小不一的眼球毫无规律地镶嵌在它的表面，时而茫然转动，时而齐刷刷地定格。
一些类似口器的裂缝开合着，露出里面细密、扭曲的尖牙，发出一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钻入脑髓的、令人发狂的低频嗡鸣。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铁锈、腐烂的内脏、高压电击后的臭氧和某种极端亵渎的气味——蛮横地灌入林凡的鼻腔，呛得他胃部剧烈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僵在原地，西肢百骸像是被瞬间灌满了冰冷的铅块，动弹不得。
视觉。
嗅觉。
甚至那首接作用于精神的噪音……所有感官都在疯狂尖叫着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这他妈不是幻觉！
“都…市…之…神……？”
一个破碎的、源自周医生无数次警告的词组，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在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尖啸着炸开。
他猛地，几乎是机械地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西周。
行人步履匆匆，低头刷着手机，或是一脸疲惫地望着看不到头的车流。
一个外卖小哥的电瓶车甚至紧贴着那怪物垂下的、不断滴落黏液的某种肢节掠过，小哥还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嘴里骂骂咧咧地催促着前面的私家车。
没有任何人抬头。
没有任何人停下脚步。
没有任何人……看见它！
世界被割裂了。
一个是他熟悉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日常世界；另一个则是这个无法用任何理性解释的、充斥着噩梦般怪诞存在的恐怖图层。
而他是唯一一个，同时看到这两个图层的bug！
药！
是药！
药效过了！
幻觉！
这是病情加重了！
一定是！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颤抖得像个筛糠，手完全不听使唤，疯狂地在身上每一个口袋里摸索。
公文包！
对！
公文包侧袋！
他记得之前好像塞了一板备用藥进去！
他手忙脚乱地、几乎是撕扯着拽过斜挎的公文包，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几次滑开拉链。
终于扯开，他胡乱翻找着里面的文件、草图、半包零食……找到了！
那板银色的铝箔包装药片！
是他的救命的奥氮平！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用近乎抽搐的手指，粗暴地抠开铝箔上的封口，也顾不上是几粒，将挤出来的白色小药片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干涩的药片瞬间黏在喉咙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弯下腰，眼泪鼻涕一起涌出，咳得眼前发黑。
他死死闭着眼，不敢抬头。
心脏依旧狂跳得像是在撞击他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
周医生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循环播放：“不能断药…它们会找到你…神明…”几秒钟？
还是几分钟？
在极致的恐惧和窒息的咳嗽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终于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一点点地，再次掀开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带着咳出来的泪花，然后逐渐清晰——车流。
人流。
红绿灯规律地闪烁着。
高楼上的巨型广告牌播放着女明星光鲜亮丽的笑容。
晚风吹过，带来隔壁面包店即将打烊的甜腻香气。
那个东西……消失了。
十字路口上空空如也。
只有夜空中一轮被城市光污染衬得有些暗淡的月亮，和偶尔掠过的无人机拖出的微弱光带。
仿佛刚才那惊悚骇人的、亵渎认知的一切，都只是他过度疲劳和断药后产生的、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幻觉噩梦。
林凡瘫软般地大口喘息，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衬衫的后背，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扶着旁边冰凉的路灯杆，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
喉咙里还残留着药片的苦涩和呛咳带来的灼痛感。
幻觉…吗？
可那视觉、那气味、那声音…真实得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他失魂落魄，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飘回了租住的公寓楼。
自动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在狭窄的走廊里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块。
每一次光影切换，都让他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在那短暂的黑暗里凝聚成形，那无数只惨白的眼睛正在阴影中注视着他。
咔哒。
反锁上门，链条栓也拉上。
他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公文包掉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尚未平息的、粗重的喘息声。
药效似乎开始慢慢发挥作用，一种熟悉的、隔绝世界的薄膜感缓缓包裹上来，抚平了他过度紧张的神经，思维变得有些迟缓和平静。
但这种人为的“平静”，却让另一种东西，一种比刚才单纯的恐惧更复杂、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悄然浮出水面，冰冷地蔓延开来。
那东西消失前的最后一帧画面，在他被药物逐渐抚平的脑海里反复回放——那无数只镶嵌在扭曲肉体上的、惨白的眼睛，似乎…在他抬头看去的那一刹那……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它们……看见他了吗？
周医生那低沉严肃的警告，不再像是荒诞的疗法，而是变成了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预言，一遍遍在他耳边循环：“千万不能断药……否则‘它们’会找到你。”
“……那些，‘神明’。”
冰冷的战栗又一次爬满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刻。
他以前每次都当那是医生对病人的一种古怪的、仪式性的叮嘱。
可现在……那狰狞、庞大、扭曲、只有他断药后才能看见的、而周围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东西”……那真的是……神明？
都市之神？
如果那是神明，那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看似正常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而每周叮嘱他吃药、警告他神明会找到他的周医生……又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道些什么？
他开的药，到底是什么？
林凡猛地抬起手，看着自己依然在微微发抖的指尖。
喉咙里残留的药片苦涩味，此刻尝起来，充满了令人不安的谜团。
一个问题，像一个从深渊最深处浮上来的、冒着冰冷寒气的水泡，在他被药物、恐惧和混乱搅得天翻地覆的脑海里，固执地、疯狂地生长起来，再也无法按压下去——“周医生…到底是谁疯了……”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声隐约传来，一副无比正常的世界图景。
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到了天灵盖，冻结了所有的侥幸。
夜，还很长。
他第一次，彻底地、清醒地失眠了。
眼睛瞪着天花板，耳朵捕捉着窗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心脏在药物和残余恐惧的双重作用下，沉重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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