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阔致敬)下文/程凤山(***5-1978,京剧鼓师)我程凤山打了一辈子鼓,手腕上最深的疤不是练功落的,是民国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三咬出来的。
那日警备司令的枪口顶着鼓箱,日本人的银元砸在鼓面上,地下党的***塞进鼓槌缝里——三股力道拧成一根弦,绷在我这面紫檀木鼓的命门上。
我的第一声鼓,是打在娘胎里听见的。
光绪二十一年,我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在广和楼后台给角儿梳头。
台上正唱《挑滑车》,鼓声如雷震得梁上灰落。
我就在这当口狠狠踹了她一脚——后来我爹总说,这小子是听着鼓点找来的。
光绪年间,我爹在颐和园给慈禧打《普天乐》,鼓槌上缠着黄绫子。
到了我这辈,黄绫子褪了色,鼓点里却得掺进火药味。
民国二十年的广和楼,我给杨小楼司鼓《长坂坡》,赵云突围的鼓点底下,藏着交通员跺脚的暗号;民国三十年的上海天蟾舞台,《击鼓骂曹》的骂声里,压着学生***队的脚步声。
鼓师这行当,明面上是给角儿托腔保调,暗地里得给时代把脉。
右手锣左手鼓,腕子底下要分得清:哪声是唱给座儿听的,哪声是敲给同道应的,哪声是留给后世考的。
有一回在汉口,青帮的人把我堵在后台:“程老板,今儿这鼓要是带响器,就得见红。”
我笑着敲起堂鼓,一段《哪吒闹海》打得满堂彩——鼓箱夹层里的传单,早随着武行翻跟头的动静传了出去。
二十年代在上海,我见识了鼓声的另一种活法。
天蟾舞台的《霸王别姬》,我的鼓点要压过有轨电车的声响;给周信芳伴奏《徐策跑城》,鼓声里得混着租界巡捕的皮靴声。
最惊险的一回是民国二十六年,日本领事点名要听《击鼓骂曹》。
我在鼓箱夹层藏了炸药,想着要是逼我打亲日的鼓点,就炸了这戏园子。
结果琴师老马临场改了过门,一段《哭祖庙》听得日本领事拍手叫好——他哪懂这唱的是蜀汉亡国之痛。
如今我八十有三,左手还提得动鼓槌。
去年整理鼓谱,发现有些调子永远失传了——不是没人会打,是懂得听这些鼓点的人,都埋在了乱坟岗子。
这本书里的工尺谱,看着是板眼,实则是筋骨。
第页的《破阵子》藏着联络暗号,第页的《太平年》记着撤退路线。
真正的秘谱我烧了,就在红卫兵砸鼓的前夜。
有些鼓声,活该随着时代咽气。
但我要留下这三十六套鼓法。
万一将来太平年月,有孩子指着谱子问:“爷爷,这鼓点为什么带杀气?”
那时自会有人告诉他,这面鼓曾经在枪炮声里,替一个民族扛过江山。
(本文据程凤山1972年手稿整理,鼓谱实物现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