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拢了拢深灰色大衣的衣襟,将那点暖意锁住。
方才与那位难缠的潜在LP(有限合伙人)的谈话,消耗了他不少精力,空气中残留的***和对方身上过于浓烈的古龙水味道,此刻依旧隐隐盘桓在鼻尖。
他微微侧身,让开两个嬉笑着推门而入的年轻女孩,视线习惯性地扫过街面——晚高峰的浊流缓慢蠕动,车灯与霓虹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海。
目光掠过攒动的人头,掠过对面人行道上那些顶着寒风匆匆前行的模糊身影,然后,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街角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下。
树影浓重,路灯的光被交错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那片晃动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向后一缩,彻底隐入了树干之后。
那个动作——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惊慌,带着点急于隐藏自己的笨拙——像一根细小的针,猝然刺入周砚脑海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篮球场边。
记忆的碎片带着夏日午后灼热的温度和塑胶地面刺鼻的气味,瞬间翻涌上来。
确实有那么一个身影,模糊得像褪色的旧照片。
似乎总是出现在球场边的某个角落,穿着普通的校服,手里有时拿着书。
印象很浅,只记得偶尔自己转身或投篮后,视线扫过场边,会捕捉到某个身影似乎正看着这边,但当他目光转过去时,对方总会迅速低下头或者移开视线,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此刻梧桐树后那个仓惶缩回的动作,竟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一闪即逝的侧影,产生了一丝诡异的、难以言喻的相似感。
周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心跳在胸腔里突兀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一种更强大的理智狠狠摁了回去。
荒谬。
周砚将目光从梧桐树的方向彻底收回,投向地铁站入口那涌动着的人潮。
那抹深色的树影依旧固执地停留在视野边缘,但他不再给予它任何关注。
他迈开步伐,步履沉稳地汇入涌向地铁站的人流。
深灰色大衣的下摆在步伐带动下规律地摆动,像一片沉默移动的云。
地铁站入口吞没了他的背影,连同那片刻的恍惚,一起被城市的喧嚣彻底淹没。
西十分钟后,周砚出现在后海一家闹中取静的私房菜馆。
推开包间的木门,暖气夹杂着食物的香气和熟悉的调侃声扑面而来。
“哟!
周总大驾光临!
今儿没被哪个LP(有限合伙人)灌趴下?”
陈宇的大嗓门立刻盖过了背景里若有似无的古筝乐音。
他站起身,给了周砚一个结实的拥抱,顺便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陈宇,周砚高中同班同桌兼死党,如今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游戏公司创始人。
他穿着件花哨的潮牌卫衣,与周砚身上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形成了鲜明对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少来。”
周砚脱下大衣搭在椅背,解开一丝不苟的衬衫袖扣,随意地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灌趴下不至于,今天喝的是咖啡,但是磨掉半层皮是真的。
南边来的资本,胃口大,条款刁钻。”
他在陈宇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温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啧啧,能让咱们周董说‘磨掉半层皮’,看来是真难啃。”
陈宇夹了一筷子清蒸东星斑到他碗里,“来来来,补补元气。
说说,这次能待几天?
广州那边能放你走?”
“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
周砚端起茶杯,语气平淡,却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
陈宇夹菜的动作猛地停住,筷子尖上的鱼肉差点掉下来:“什么?!
不走了?
真的假的?”
他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周砚。
“你当年不是信誓旦旦说南方气候好机会多,打死不回来吸这京城的霾吗?
瑞丰北京办公室的头把交椅真让你给拿下了?”
“嗯。”
周砚啜了口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深邃的眼眸,“内部调动,尘埃落定了。
下个月正式接手北京团队。”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
“待久了,发现有些东西,还是得回来。”
“靠!
牛逼啊兄弟!”
陈宇反应过来,激动地一拍桌子,“来来来,必须得喝一个!
庆祝周董荣归故里,登顶京圈!”
他麻利地开了一瓶茅台,不由分说给两人满上。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
陈宇放下酒杯,挤眉弄眼地看着周砚:“事业是稳了,那…个人问题呢?
周大总监?
你这钻石王老五的行情,可别浪费了啊。
我可听说了,你们金融圈里盯着你的姑娘可不少。”
周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眼神却依旧落在窗外那片萧瑟的湖景上。
“没时间,也没心思。”
他的回答简短而公式化。
“得了吧你!”
陈宇显然不信,“少拿工作当挡箭牌!
高中那会儿,也没见你对谁上过心。
诶,说到高中,”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点回忆的随意,“好像是有那么一两个文科班的女生,挺文静的,偶尔会在球场边晃悠?
不过存在感太低了,名字都叫不上来。
你小子当年眼里除了篮球就是数理化,估计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吧?”
周砚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梧桐树下那个仓皇闪避的身影,篮球场边模糊的、不知名的侧影…陈宇这随口一提,竟像一根细线,将那两段相隔十年的模糊影像奇异地串联了一下。
“记不清了。”
他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清澈透明的液体,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讨论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甲,“人太多,没注意过。”
这是实话。
当年他的世界里,篮球、竞赛、兄弟情谊、以及对未来的野心,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
那些安静地存在于背景里的面孔,从未真正进入他的视野中心。
“啧,我就知道!”
陈宇一副了然的样子,显然对周砚这种“目中无人”的状态习以为常,“人家姑娘当年要是对你有点啥小心思,那可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白瞎。”
周砚没有接这个玩笑。
包间里一时只剩下火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辛辣感再次弥漫开来。
梧桐树后那个身影,只是疲惫的幻视吗?
“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放下空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拿起筷子,“吃饭。
明天一早还要跟伦敦那边开视频会。”
他刻意将话题带离那个模糊不清的“她”。
陈宇见他兴趣缺缺,也不再八卦,转而兴致勃勃地聊起了自己公司新开发的手游项目。
觥筹交错间,话题被引向更实际的方向:京城新开的楼盘、哪里能找到靠谱的阿姨、圈子里新冒头的投资人……那棵街角的梧桐,树影里的惊鸿一瞥,篮球场边模糊的旧影,仿佛真的只是席间一缕无关紧要的微风,吹过,便散了。
饭局尾声,周砚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助理发来的明日会议议程和一份需要紧急审阅的并购对赌协议草案。
他拿起大衣,对还在喝汤的陈宇道:“先走了,账我结了。
协议等着看。”
“周扒皮!”
陈宇笑骂了一句,“快滚吧,大忙人!”
走出私房菜馆,后海的寒风带着冰面的凛冽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周砚系紧大衣腰带,将半张脸埋进厚实的羊毛围巾里。
他站在路边等司机,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处车流的方向,再次确认那个街角,那棵梧桐。
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清醒到近乎凛冽的质感。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指尖在微信界面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工作群,开始快速浏览那份协议草案的要点。
司机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面前。
他拉开车门,坐进温暖而私密的后座。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河,将后海闪烁的灯火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恍惚,一同远远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