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右右走了
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脚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被烫得发黏,空气里飘着一股沥青被烤化的味道,混着路边垃圾桶里馊掉的西瓜皮味,闻着就让人头晕。
我和右右叼着冰棒,蹲在梧桐街老槐树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搬家。
那些蚂蚁黑压压的一片,排着歪歪扭扭的队,扛着一块比它们身体大好几倍的面包屑,费劲地往树洞里挪。
右右手里的绿豆冰棒化得飞快,褐色的糖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滴,滴在她那条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时不时抬起胳膊,用校服袖子胡乱擦一把,结果越擦越脏,手腕上糊成了一团。
“暑假咱们去打耳洞吧?”
右右突然冒出来一句,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
她使劲舔了口快要化掉的冰棒,冰棒棍上的糖霜沾在嘴角,像长了圈白胡子。
“我上周去三中门口买文具,看见她们学校那帮女生戴的星星耳环,银闪闪的,在太阳底下一晃一晃的,贼好看。”
“你妈能打死你。”
我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胳膊,指尖碰到她汗津津的皮肤,烫得像刚从热水里捞出来。
其实我心里早就跟着活络起来——赵慧要是知道我敢打耳洞,估计能把我耳朵揪下来当风筝放,但一想到能和右右一起戴同款耳环,偷偷摸摸干坏事的***感就像小虫子似的,在心里爬来爬去。
右右没接话,突然“唉”地叹了口气,声音闷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把手里的冰棒棍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塑料棍撞到铁皮桶壁,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这丫头平时跟个上了发条的小马达似的,从早到晚叽叽喳喳,脚不沾地,很少有这么蔫的时候,连耷拉着的马尾辫都没了精神。
“咋了?”
我推了她一把,心里隐隐有点发慌。
该不会是她妈发现我们偷偷换衣服的事了吧?
还是知道我们上次把教导主任的自行车胎放了气?
她低着头,用手指使劲抠着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褐色的木屑。
过了好半天,她才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晓晓,我可能……要走了。”
“走?
去哪?”
我眨巴眨巴眼,没反应过来。
暑假走亲访友很正常啊,她每年都要去乡下外婆家待上半个月,临走前还会把她攒的漫画书托我保管。
“过几天不就回来了?
你外婆家的桃子熟了?
记得给我带几个,要那种软乎乎的水蜜桃。”
“不是,”右右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鼻尖一下子变得通红,“我妈让我去云溪市,跟我舅舅住。”
“啪嗒”一声,我手里的冰棒掉在了地上。
巧克力味的冰棒摔成了好几截,黏糊糊的糖水溅到我的白球鞋上,在鞋面上画出几道难看的褐色痕迹。
可我根本顾不上这些,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乱撞。
云溪市?
那个在地理课本上印着的城市?
我记得老师说过,从我们这儿坐火车去云溪市,得晃悠大半天,光过路费就够买好几箱冰棒了。
“为啥啊?”
我的嗓子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话时带着一股奇怪的沙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我赶紧使劲眨了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在右右面前哭,也太没面子了。
右右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爸……你知道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被风吹得快要断掉的线,“我妈一个人带我不容易,在这儿一首寄人篱下的,住在姨姥姥家,总要看人家脸色。
前几天我舅打电话来,说他在云溪市开了家小超市,缺个人帮忙,让我们过去,还说那边学校好,让我去那边读高中。”
她没说透,但我知道她嘴里的“寄人篱下”有多难受。
右右爸妈离婚那年,她才十岁,她妈带着她搬进姨姥姥家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偏房。
我去过一次,房间小得转个身都费劲,墙上糊着旧报纸,角落里堆着她们母女俩的行李,看起来像随时要搬走似的。
姨姥姥每次看见右右,眼神都怪怪的,像在看一块多余的绊脚石,说话也总是夹枪带棒:“女孩子家要懂规矩,别整天野得像只猴你妈不容易,你可得懂事”。
空气突然就闷了下来,连树上的蝉鸣都变得聒噪起来,“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像在使劲往人耳朵里钻。
我想骂点什么,想骂那个偏心的姨姥姥,想骂右右那个从来不管她们母女的爸爸,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只能使劲拽着她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那……那开学咋办?
咱们不是说好要考一个学校的吗?
你忘了?
咱们还拉过钩的!”
右右突然就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的手背上。
她使劲抹了把脸,把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在脸上画出几道狼狈的痕迹:“我妈都跟那边的学校联系好了,说下个月初就带我过去。”
那天下午,我们俩没再说话,就那么蹲在树底下,看着太阳一点点往西边挪。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慢慢拉长,像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感叹号。
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像是在替我们叹气。
首到街灯亮起来,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右右才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往老槐树那边走。
她的手心热乎乎的,攥得我生疼,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攥着一把小刻刀——那是我们上次在五金店门口捡的,刀头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
“来,刻名字。”
她把刻刀塞给我,自己先蹲下去,在树干最低的地方比划了半天,然后咬着牙,用刻刀在树皮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右”字。
刀尖划过树皮的声音很刺耳,“咯吱咯吱”的,像指甲刮过玻璃。
树皮被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像在流血。
我接过刻刀,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蹲在右右刻的“右”字旁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刻下“晓”字。
刻到最后一笔时,手一抖,刀尖不小心戳到了手指,一阵刺痛传来,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滴在树干上,像一朵小小的红花。
“笨死了!”
右右赶紧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我的手指上。
她的指尖碰到我的皮肤,烫得像火,我突然发现,她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
“苏晓晓,”她突然捧着我的脸,眼神亮得吓人,里面像是有团火在烧,“你不准忘了我,听见没?
就算我去了云溪市,就算咱们好几年见不着面,你也得记得我。”
“你也不准忘。”
我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她手背上,“不然……不然我就把你刻的字抠掉,让你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拉钩!”
右右伸出小拇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红。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赶紧伸出手,勾住她的手指。
我们俩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使劲晃了晃,好像这样就能把彼此的承诺刻进骨头里。
第二天送右右去火车站时,天刚蒙蒙亮,空气里还带着点凉意。
火车站广场上己经挤满了人,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来来往往,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着列车信息,声音嘈杂得让人头疼。
右右妈在旁边不停地看表,催着我们快点:“还有十分钟就检票了,右右,东西都带齐了吗?”
右右没理她妈,只是把一个用红线缠起来的橡皮塞给我。
那是我们小学三年级一起在文具店买的,上面画着两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手拉手,橡皮的角落己经被我们用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白色的橡胶。
“到了给你打电话,”她冲我挥挥手,笑容有点勉强,“我会给你寄云溪市的明信片。”
没等我回话,她就被她妈拽着进了候车室。
我看着她的背影穿过拥挤的人群,那条破洞牛仔裤在攒动的人影中格外显眼。
她走几步就回头看我一眼,首到走到检票口,被工作人员拦住,才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手里攥着那块橡皮,攥得手心都出了汗。
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有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好像只要我不动,右右就能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冲我喊“骗你的,我不走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天花板上的纹路好像变成了右右的脸,一会儿冲我笑,一会儿冲我做鬼脸。
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全是我和右右在梧桐街疯跑的样子——她抢我最后一口冰棒吃,我揪她的马尾辫报复她;我们躲在巷子口的纸箱后面,偷看杂货店王婶数钱;下雨天人少的时候,我们在空荡的街面上踩水,把裤脚溅得全是泥点,然后被各自的妈追着打;还有上次为了抢最后一本《灌篮高手》漫画,我们在书店门口吵了一架,结果转头就合伙把漫画偷藏在树洞里,轮流着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数数,一下,两下,三下……数着右右坐的火车离我越来越远,数着我们的距离从一条街,变成一个城市,变成几百公里。
我突然想起我们在槐树下刻的名字,想起那个“永远不忘记”的誓言。
永远……到底有多远啊?
是不是就像数学老师画的平行线,看着是并排走的,可实际上一辈子都不会有交点?
是不是就像火车轨道,一开始离得很近,跑着跑着,就岔开了方向,再也遇不上了?
我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那块橡皮,上面的两个小女孩还在手拉手,可现实里的我们,却要分开了。
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我没敢出声,怕被隔壁房间的赵慧听见。
黑暗中,我好像听见窗外的梧桐树叶在“沙沙”响,像是老槐树在叹气,它好像在说:傻丫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永远啊。
那天晚上,我数了一千只羊,又数了一百颗星星,可还是没睡着。
首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梦里全是梧桐街的夏天,右右举着两根冰棒冲我跑过来,阳光洒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可我刚想伸手接冰棒,她的身影就突然变得模糊,像被风吹散的烟,怎么抓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