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角落里那个纤弱的身影上。
苏语凝只觉得头皮发麻，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她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平日里小心翼翼维持的“隐形”状态被骤然打破，让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二太太李氏那看似关切的问话，此刻却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开了锅。
“语凝？”
苏明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她，“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可是身子不适？”
“是啊，语凝，”王氏也皱起了眉头，语气中带着惯有的挑剔，“莫不是被这屋里的药味熏着了？
真是娇气。
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别在这里杵着碍眼，扰了老夫人清静。”
她的话语刻薄，却也无意中给了苏语凝一个台阶。
若是顺着这话告退，或许能暂时躲过这场审视。
然而，苏语凝知道，此刻退缩，只会让刚才的异常显得更加突兀，引来更多的猜测。
她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众人探究的目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平稳：“回……回大老爷、大太太，语凝无事。
只是……只是听闻老夫人凤体抱恙，药石难寻，心中……心中替老夫人焦急罢了。
方才一时……有些失神，扰了各位长辈，是语凝的不是。”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符合她平日里温顺、懂得感恩的人设。
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为收留自己的长辈病情担忧，再正常不过。
苏明诚闻言，眉头稍稍松开了一些，但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
他定定地看着苏语凝，似乎想从她那双努力保持平静的杏眼中，看出些什么端倪。
王氏则撇了撇嘴，显然不怎么相信，只嘀咕了一句：“假惺惺的……”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病榻上的苏老夫人又发出了一阵痛苦的***，伴随着急促的喘息。
丫鬟连忙上前为她顺气。
看着老夫人痛苦的模样，苏明诚眼中的焦虑再次凝聚，几乎要溢出来。
他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唉！
那凝露草……究竟要去何处寻觅啊！
莫非真是天要亡我苏家不成？”
“凝露草”三个字，如同魔咒，再次狠狠撞击着苏语凝的心防。
后山，背阴坡，枯死的第三棵槐树下……那景象，那方位，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得触手可及。
她甚至能“闻”到那片土地潮湿的、带着腐叶气息的味道。
不能说！
说了就是万劫不复！
她的理智在尖叫。
可是……看着苏明诚那近乎绝望的神情，听着老夫人微弱的***，再想到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一种冲动，一种混合了恐惧、怜悯、以及一丝丝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侥幸心理的冲动，开始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如果……如果用一种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把这个信息透露出去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脑海。
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脸颊因为内心的挣扎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借着疼痛稳住心神。
她再次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躲闪，却带着一种仿佛梦呓般的迷茫和不确定。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虚弱和犹豫：“大老爷……”苏明诚正自忧愁，听到她开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苏语凝的目光飘忽，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像是不敢确定自己所想。
她缓缓地，断断续续地说道：“语凝……语凝昨夜做了个梦……梦里……好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害怕说错话。
这幅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倒像是被刚才的紧张和担忧弄得有些恍惚。
“梦？”
王氏嗤笑一声，“做什么梦？
大白天的说梦话！”
苏明诚却心中一动，或许是病急乱投医，或许是觉得这侄女平日里过于安静，此刻的反常或许真有什么缘故。
他按捺住王氏，追问道：“语凝，你梦到了什么？”
苏语凝仿佛被鼓励了，又像是更加害怕，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梦见……好像是在……咱们府邸后山……那片……那片总是很潮湿，晒不到太阳的山坡上……”她描述得很慢，很模糊，仿佛在竭力拼凑破碎的记忆碎片。
“后山背阴坡？”
苏明诚眼神一凝。
苏家宅邸确实依山而建，后山平日里少有人去，其中确有一片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湿坡地。
苏语凝点了点头，又像是摇了摇头，显得更加不确定：“嗯……好像是……梦里……很黑……看不清楚……只记得……好像有……有几棵枯死的槐树……”她不敢说得太具体，生怕引人怀疑。
只能将脑海中清晰的景象，拆解成模糊的、梦境般的片段。
“枯死的槐树？”
苏明诚皱眉思索，“后山那片坡上，确实有几棵早年遭了雷击枯死的槐树……”苏语凝见他似乎信了几分，心中稍定，却也更加紧张。
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音，像是梦呓的最后一句：“就在……就在好像是……第三棵……枯槐树的……树根底下……好像……好像长着几株……叶子上像有露水的小草……”说完这句，她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煞白，呼吸急促，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不敢再看任何人的表情，只是死死地低着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整个暖阁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王氏瞪大了眼睛，一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
二房夫妇则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没有作声。
唯有苏明诚，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后山背阴坡！
枯死的槐树！
叶子上像有露水的小草！
这些描述，虽然出自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梦境，却与那“凝露草”的某些特性隐隐吻合——生于极阴寒之地，沐月华凝露而生！
希望！
哪怕只是一丝虚无缥缈的、来自梦境的希望，在此刻也足以点燃他几近绝望的心！
“后山……背阴坡……第三棵枯槐树下……”苏明诚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猛地转身，也顾不得许多规矩，对着候在门外的管家高声喊道：“来人！
快！
备上工具，多带几个人手，跟我去后山背阴坡！
快去！”
管家愣了一下，但见老爷神色急切不似作伪，连忙应声：“是，老爷！”
苏明诚又转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苏语凝一眼。
那眼神里有惊疑，有探究，但更多的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
他甚至来不及细问，只匆匆对王氏和二房交代了一句：“你们好生照看母亲！”
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暖阁，亲自带着人往后山去了。
暖阁内，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王氏看着丈夫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角落里那个低垂着头、仿佛随时会晕过去的苏语凝，脸上阴晴不定。
她不信什么梦境之说，只觉得这远房侄女透着古怪。
二太太李氏则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嘴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而苏语凝，在苏明诚冲出暖阁的那一刻，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
她微微晃了晃身子，若非扶着绣墩，几乎要瘫软下去。
她做到了……她用一种看似最不可能的方式，将那个秘密传递了出去。
可是，接下来呢？
如果他们真的在那个地方找到了凝露草，又会如何？
这个荒诞的“梦”，真的能成为她完美的掩护吗？
万一……万一找不到呢？
她又该如何自处？
恐惧和不安，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
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投向那片此刻正有许多人前往的、神秘的后山方向。
风，似乎更冷了。
一场因她而起的风波，己然在苏家这座看似平静的宅邸内，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