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载,夫君顾衍待我情深意切,举案齐眉。他是京中人人称羡的探花郎,是陛下倚重的左都御史,更是我沈微的良人。我曾以为,我们会是话本里最圆满的一对,直至我从他书房的暗格里,翻出了那瓶上好的安胎药。药瓶冰冷,一如我瞬间坠入冰窖的心。这药不是我求来的,甚至,我连自己有孕与否都未知。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这副精心为我准备的安胎药,究竟是想安我的胎,还是安他那颗我看不懂的心?又或者,这瓶药,根本就不是为我准备的。当甜蜜的恩爱被一瓶药砸出裂缝,我才惊觉,我那温柔体贴的夫君,藏着一个我绝不能触碰的秘密。
又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初夏的风拂过庭院里的芭蕉叶,送来一阵微凉。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闲书,心思却全不在书页的悲欢离合上。
我的夫君,顾衍,正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为我剥着一小碟新贡的核桃。他今日休沐,褪去了那一身象征着监察百官、不怒自威的绯色官袍,只着一袭月白色的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侧脸的轮廓温润如玉。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画。
“微微,看书久了,眼睛会累。过来吃些核桃,补补心神。”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我放下书卷,笑着走到他身边,捻起一瓣他刚剥好的、完整的核桃仁放入口中,满口都是清甜的坚果香气。“你今日倒是有耐心,往日里这些活不都是丫鬟们做的么?”
他抬起眼,眸中含着细碎的笑意,伸手将我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指尖的温度一如既往地温暖。“她们剥的,总不如我亲手剥的用心。再说,能为我夫人做些事,是为夫的福气。”
顾衍总是这样,三言两语便能让我心底泛起一阵阵暖意。
我父亲是镇国大将军沈阔,常年驻守边关,母亲早逝,我自小便是在军营里被一群粗豪的武将带大的。直到及笄,才被祖母接回京城教养。京中的贵女们笑我举止粗野,不通文墨,我也不甚在意。唯有顾衍,当年他还是个声名鹊起的新科探花郎时,于琼林宴上初见,便待我与旁人不同。
他不嫌我策马射箭的爱好不够淑女,反而会与我讨论兵法阵图;我读不懂那些诘屈聱牙的诗词,他便会耐心地一字一句为我讲解。他说,他爱的便是我这副鲜活明亮、不染尘俗的模样。
成婚三载,他将这份承诺践行得淋漓尽致。他知我不喜后宅纷争,便从未提过纳妾之事;他知我思念父亲,便时常将边关的邸报第一时间拿与我瞧;他知我体寒,每晚都会将我的双脚捂在他怀里,直到暖热才肯罢休。
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我拥有一个堪称完美的夫君,一段无懈可击的姻缘。
直到那一日的到来。
那日午后,与今日一般无二,顾衍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宫里却突然来了个小太监,急召他入宫议事。他换上官服,临走前还特意来我房里,歉意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宫中急召,恐要晚归,微微不必等我用膳了。”
“夫君公务要紧。”我为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目送他匆匆离去。
他走后,偌大的府邸似乎瞬间安静下来。我闲来无事,心血来潮,想亲自去他的书房为他整理一下书案。顾衍的书房是府里的禁地,倒不是他禁止我进入,而是他素来爱洁,事事亲力亲躬,不喜旁人乱动他的文书卷宗,久而久之,连我也不常踏足了。
今日,我却想给他一个惊喜。
书房里弥漫着他惯用的松墨香,混着淡淡的檀香,闻之令人心安。我走到书案前,只见上面文书堆积如山,却错落有致,井井有条。我莞尔一笑,我的夫君,果然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我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细细擦拭着笔架和砚台。当我的手拂过书架一角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凸起。那是一块雕刻着祥云图案的木雕,嵌在书架的立柱上,我原以为只是个装饰。
可就在我指尖下压的瞬间,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的侧面竟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我愣住了。
我与顾衍成婚三年,竟不知这书架之后还藏着如此机巧的密室。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藏了什么机密的公文,还是……别的什么?
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不安的情绪驱使着我,将手伸了进去。
指尖触及的,不是冰冷的金银,也不是粗糙的纸张,而是一个温润光滑的瓷瓶。我将其取出,拿到光亮处细看。
那是一个极为精致的白玉瓷瓶,瓶身绘着几笔写意的兰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瓶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纸笺。
我凑近了,看清了纸笺上那一行清隽有力的小字。
字迹我认得,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药堂“仁和堂”孙圣手的亲笔。而那几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安胎凝神汤,每日一剂,文火慢煎。”
安胎药?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我并未有孕,月事半月前才将将过去,日子准得很。顾衍为何要备下这个?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如脱缰的野马在我心中奔腾。
是他弄错了?不可能,顾衍心思缜密,行事素来稳妥,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是我有孕了,但他知道了,我却不知道?这更不可能。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更何况,若真有孕,他该是何等欣喜若狂,又怎会这般偷偷摸摸地藏起来?他期待我们的孩子,已经期待了很久了。
那么……
一个最可怕,也最顺理成章的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瓶药,不是为我准备的。
我的夫君,那个每晚拥我入眠,对我许下无数诺言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冰冷,手脚发麻。我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瓷瓶,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扶着书架,才勉强站稳。
不,不会的。顾衍不是那样的人。他看我的眼神,他为我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是假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回暗格,恢复原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走出书房,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贴身丫鬟绿意见我脸色苍白,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我。
“夫人,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无事,”我摇摇头,声音干涩,“许是有些乏了。”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明。顾衍回来时,脚步很轻,他以为我睡熟了,像往常一样为我掖好被角,在我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的唇带着一丝清冷的夜露气息,我却只觉得通体冰寒。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我发现,他最近确实有些不一样。他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十天里倒有三四天要超过子时。问起时,他总是以“公务繁忙,卷宗繁杂”为由。从前我深信不疑,如今却觉得那只是一个完美的托词。
我还发现,他的衣袍上,偶尔会沾染上一丝极淡的、陌生的香气。不是官署的墨香,也不是同僚身上的熏香,而是一种清甜的栀子花香。可我们府中,从未种过一株栀子。
有一次,我状似无意地提起:“夫君今日的香气倒是特别,像栀子花的味道。”
他正在解下玉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吗?许是在宫里路过御花园时不慎沾上的吧。”
他的神情太过坦然,几乎让我以为是自己多心。可御花园里何时种过栀子?我去年随皇后娘娘游园时,也未曾见过。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那瓶安胎药,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心里。它提醒着我,我所看到的一切恩爱缠绵,都可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我那深情款款的夫君,或许在另一张床上,对另一个女人说着同样的情话。
我恨不得立刻就拿着那瓶药去质问他,问他那个女人是谁,问他为何要如此欺我、瞒我。
可我不能。
我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我不能像个市井泼妇一样去吵闹。更重要的是,我内心深处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我的猜忌,是我弄错了。一旦撕破脸,我们之间,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我必须找到证据。
日子在甜蜜与煎熬中一天天过去。顾衍待我一如往常,甚至比从前更加体贴。他会给我带京城新开的点心铺子做的桂花糕,会寻来稀有的画本为我解闷,甚至在我因思念父亲而情绪低落时,会放下所有公务,陪我策马去城郊散心。
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痛苦。我就像一个揣着致命秘密的囚徒,看着他完美的表演,却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终于,我等来了一个机会。
那日,是我的生辰。顾衍为***办了一场小宴,只请了几个亲近的友人。席间,他举杯,当着众人的面,眼含深情地对我说:“愿与微微,岁岁年年,永以为好。”
那一刻,他的眼神清澈而真挚,让我几乎要溺毙其中,忘记了所有的怀疑。
宴后,宾客散尽,他拥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微微,我为你备了一份礼物。”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后院。只见原本空旷的院角,竟不知何时被移栽了满满一架的栀子花。夜风拂过,满院都是那清甜馥郁的香气。
我的心猛地一颤。
“你不是喜欢这味道么?”他从背后拥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肩窝,“我便让花匠寻了最好的品种,种满了这院子。以后,我们的家里,日日都有你喜欢的香气。”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
可这声音,却让我如坠冰窟。
他记得我随口一提的话,他为我种下了满院的栀子花。他是在弥补吗?还是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掩盖他身上那属于另一个女人的香气?从此以后,他再晚归来,身上带着栀子花香,便都有了最完美的解释。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顾衍!
我的心彻底冷了。最后一丝侥幸,也被这满院的栀子花香吹得烟消云散。
我必须做个了断。
又过了几日,我算准了仁和堂的孙圣手今日坐诊。晚膳时,我为顾衍布着菜,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婉笑容。
饭吃到一半,我忽然蹙起眉头,手抚上胸口,露出一丝难受的神色。
“微微,怎么了?”顾衍立刻放下碗筷,紧张地握住我的手,“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近来总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许是天热的缘故。”
“这怎么行?我明日便去请太医来为你瞧瞧。”他眉宇间满是担忧,不似作伪。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犹豫:“请太医太过兴师动众了,倒显得我娇气。对了,夫君,”我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听绿意说,城南仁和堂的孙圣手,于妇人之症上颇有建树,被誉为‘送子圣手’。不如,明日你休沐,陪我去让他老人家瞧瞧,可好?”
我紧紧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就在我提到“仁和堂”和“孙圣手”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我那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夫君,握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
他的瞳孔,有那么一刹那的剧烈收缩。尽管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那抹一闪而过的惊慌,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眼底。
他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不知名的夏虫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他脸上的担忧和关切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戒备,甚至……是恐惧的神色。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