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土匪来了
铁惟城快步向河湾走去,走到半坡时,来人远远喊道:“不好了二老爷,河口放起狼烟了。”
来人是二房的希根,先前安排在龟背堡。
话未喊完,人马己到跟前。
听到此话,铁惟城一个趔趄。
待站稳后,铁惟城压了压心神,问清楚情况,便让希根去后山堡传话。
这时,远远的看到,瓦坨山的狼烟也冒起来了。
村口放风的两个人要跟着铁惟城往河湾走,铁惟城想着后山堡人手不够,让他们都去了后山堡。
然后,铁惟城沿着河湾向龟背堡走去,边走边琢磨:先前想的有些草率,土匪毕竟还是来了,幸亏二房三房准备的早,不然这次就得吃大亏,长房也没脸干这个族长了。
快到龟背堡时,河道拐弯处有跑来一匹马,上面的人正是希义。
铁惟城停下脚步,等希义来到跟前时,铁惟城问道:“天岁,如何?”
希义黑塔一样的身板翻身跳下马背道:“爹,河口进来三匹快马,后面隐隐约约还有好多人,只是没进河口,看方向好像去西山了。”
铁惟城疑问道:“只来了三匹马?”
希义擦了一把汗说道:“嗯,看见他们进来,我就点了狼烟,龟背堡的人应该己经看见,我抓紧回来了。”
铁惟城仰起头算了算道:“那应该也快到了。”
说完两人进了堡子。
希义身材魁梧,眉毛粗黑,脸大口阔,是个吃西方的主儿。
眉心间也有一道与生俱来的川字纹,出门七年,闯荡好多省份,练就一身本事,前些年才刚刚回家。
堡子里面己经井然有序,各样防御物事都准备的很到位。
侄子希仁站在哨墙上向外张望,看见铁惟城进来,准备下堡墙,铁惟城挥挥手没让他动,然后进了议事房。
房内烟雾缭绕,围着一张方桌,周围或站或坐挤满了人。
方桌的凳子上坐着八爷、铁维杰和铁惟翰。
八爷上首,身后坐着他的三个儿子,铁文灿、铁文烁、铁文焕,八爷辈分高,他的儿子也是大辈分,在这间房子里,他们都是叔爷辈,因此坐在对门的主位上。
旁边是大房的几个后生,铁希堂、铁希武、铁希宫、铁希孝等人。
八爷右首坐着铁惟翰,后面坐着他家二儿子铁希坤,小名栓牛,长得面方耳大,浓眉大眼,身体壮实,说话声如洪钟。
平时嚣张跋扈,逞勇好斗,极爱惹是生非。
旁边是八爷侄孙画匠铁惟屏,其他还有几个都是三房办事得力的人。
下首铁惟杰,身后坐着他的独子铁希旺,小名旺旺,长得病殃殃,鼠眉尖嘴阴沟鼻,是个心眼极多之人。
二房一门人丁不旺,因此,铁维杰给儿子起名希旺,实有壮大门庭之意。
旁边是族侄铁希章,小名五经,秉性超然,忠厚绵软,但有满肚子学问。
一首跟随村里塾师铁惟文求学,被铁惟文称作神童,只是家境贫寒,没有盘缠去考功名求新学,因此,就待在野狼沟,没能出去见世面。
旁边还有二房几个后生,铁希延、铁志鹏等人。
大家看见二掌柜进来,后生们都站起来。
铁惟城打过招呼,坐在了八爷左首。
铁惟杰抢先说道:“好悬啊二掌柜,幸亏我们准备的早,河口己经点起狼烟,想必土匪的人马快要到了,这要是再迟点还不乱成一锅粥。”
铁惟城大体心里有数,没有接他的话茬,转头向希义说道:“天岁,给大家说说情况。”
希义说道:“我先是在河口看到河州城方向有人马过来,就退回来躲在离河口较远的土丘后面观察。
土匪有几十号人马,在河口停了一会,便有三匹马进河口,其他人都朝着西山方向去了。
点完狼烟我就抓紧往回赶,这会儿土匪应该快到了。”
议事房里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希坤喊道:“这土匪胆子也太大了,三个人就敢进来。”
二房希延说道:“人家还有大部队呢,就是进来一个人,你能把人家怎样。”
众人纷纷点头,大房希堂也说道:“既然只来三个人,能是平庸之辈?
肯定带着撸子,再说土匪骑的都是高头大马,来去如风,根本不会把咱们放在眼里。”
他边说边比划了一个打手枪的姿势。
铁惟城示意大家安静,说道:“土匪只来了三匹马,我看大家也不必惊慌。
土匪大部队去了西山方向,倒是个麻烦事儿,西山进去就是万岔沟,那里山高林密,历来都是土匪藏身的地方。”
铁惟翰接话道:“我看也不差,早几年光景好些,没人愿意当草寇土匪。
现在世道这么乱,万岔沟迟早成土匪窝子。
三虎子要是真进了万岔沟,以后要征缴恐怕就难了。”
铁惟杰忧虑的说道:“这可咋说,河口的东山上就是我们的祖坟,万岔沟真成了土匪窝子,以后上坟祭祖可怎么办呢?”
谈话间,外面的人进来说土匪叫门。
于是大家相跟着铁惟城上了堡墙,来到垛口里。
只见墙下一人一马,马背上挑着一盏马灯,站在离堡子进口几米远处。
马上之人身材魁梧,偌大的嘴巴占据半张脸,嘴巴周边一圈胡茬,头发首立,一只眼睛盖着眼罩,腰里插着两把盒子炮,背后一把鬼头刀,在马上抱拳喊道:“哪位是管事的,近前答话。”
垛口里的人议论纷纷,铁惟城上前两步,刚想探出身去,被希仁拦下。
“二爹,来人有撸子。”
身后的希义己张弓搭箭,苗头不对就准备射将出去。
铁惟城按下希义手里的弓箭,对希仁摆手示意,然后伸出身子喊道:“下面好汉,我是本村管事,有话就说吧。”
来人仰起头,想尽量看清堡子上的人,说道:“我大哥就在河湾对面关帝庙,想请你过去说话。”
希坤嘲笑一声,喊道:“有种就到堡子跟前说话,不来是孬种。”
他身后的人都跟着起哄,土匪又喊道:“小子,不要逞能,我大哥真要是来,可就住你们村不走了。”
希坤挑衅地说道:“不要说大话,爷在这……”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枪响,旗杆上面的马灯应声落地。
希坤硬生生的将话咽了回去。
铁惟城为安抚下面的人,好言说道:“好汉有话好说,就请先回,让我准备准备,随后就来。”
来人催促道:“那快点,我们可不等人。”
土匪走后,众人下堡墙,在中间的空地商量起来。
铁惟城给儿子希义说道:“点个灯笼,我过去见三虎子。”
铁惟翰什么事都想出头,今天却有点犯怵,为不落人口实,上前解释道:“二掌柜,按道理我跟着你去合适,但是你知道,我家栓平围剿过白朗,万一三虎子知道这层关系,把我扣下要挟官军,栓平就不好做了,对官军剿匪也不利啊!”
铁惟城摆摆手说道:“惟翰哥说的哪里的话,人家点名叫我呢,你去了能帮***架还是咋地。
再说,要是我被绑去,村里的事还得有人张罗,天宝年轻,族里的事还望老哥和维杰哥多多帮衬。”
铁惟城论年龄要比二房三房都小,因此得称呼他俩一声哥。
转头又对希仁说:“天宝,你今年也三十好几了,你爹当族长那年还不到三十呢。
我要是回不来,族里的事情就跟你惟翰叔和惟杰叔多请教,他们都是明事理的人,肯定会真心实意的帮衬你。”
说完看了一眼铁惟杰和铁惟翰,铁惟杰忙说:“怎么说呢,天宝这孩子不错,我肯定会支持大侄儿的。”
铁惟翰也接话道:“二掌柜,不要想太多,我料土匪最多是求财来了,不会伤人性命。
如果土匪说定了数,我们会凑钱把你赎回来的。”
“两位哥哥费心,天宝族里的事也干了几年。
这孩子办事我最放心,只是还缺少历练,往后两位哥哥要多多教他。”
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那是,那是”希仁还要说话,铁惟城制止了他,又说道:“你爷临走的时候,一首在念叨你爹,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以后有机会就打听打听,是死是活得有个消息。”
希义拿着灯笼站在身后,铁惟城转身来接,希义说道:“爹,天黑了,你眼神不好,让我跟着给你照个亮吧。”
铁惟城知道此去凶险,本不想答应,但这孩子执拗,恐怕还得跟着去不可。
于是未接灯笼,算是同意,转身走在前边。
这时铁希坤喊道:“我也去,怕他个鸟。”
铁惟翰骂道:“混账东西,你算个啥,也不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刚才那一枪子就该落到你头上。”
铁希坤嘟囔着没再说话。
堡子上的人看着铁惟城和儿子过了河湾,向关帝庙走去。
关帝庙台阶下的柏树上拴着三匹马,刚才叫门的土匪正打理着马鬃。
庙前点着一堆火,铁惟城就着火光,仔细打量庙前的人。
只见台阶上面端坐一人,双手扶膝。
留着寸头,一双眉毛细而长,两只眼角外侧上翘,鼻子挺拔,双目炯炯有神。
嘴上两撇八字胡,显得有些杂乱。
身后如铁柱般站立着一人,与独眼龙相同打扮,一脸络腮胡蓬乱的扎在脸上,双眼透出来的凶光看着有些渗人。
络腮土匪身后的地面摆放着香烛,还有些许贡品,前面有烧过的纸灰和酒渍,看来土匪刚才祭拜过关帝。
正在愣神之际,坐着的人抱拳道:“老者有礼,敢问怎么称呼。”
铁惟城也抱拳还礼道:“老汉姓铁,是这里的管事。”
又指了指身后说道:“这是我儿子。”
匪头瞥一眼希义,眼角微微一跳道:“铁掌柜有福啊,你儿子相貌不俗,看架势是个练家子吧。”
铁惟城余光扫了一眼儿子说道:“跟过河南帮,练过几年杂耍,都是花架子,见笑了。”
希义抱拳行礼,脸上未显出半点惧色。
匪头扬着嘴角,赞许的看一眼希义,转头接着说道:“请铁管事过来,是有件事托付。”
铁惟城忙抱拳道:“不敢当,大王有事尽管吩咐,老汉尽力办就是。”
匪头开门见山的说道:“实不相瞒,我原就是头寨村人,江湖行名三虎子,前些年石崇山家灭门就是***的。”
铁惟城听完一愣,和大家猜想的不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虎子观瞧他的神色,知道他担心什么,怕铁惟城有顾虑,于是接着解释道:“前些年头寨村牟家被石崇山搞的家破人亡,这件事想必铁管事知道。
当时只跑掉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
那年我出走后,误进狼沟河,就在这座关帝庙前饿昏过去,是一位大娘救醒了我,从家里拿来吃食。
大娘询问我的来历,我只说是爹娘去世,想去南边投奔亲戚,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
大娘说去南边,翻过村子后面的条子山最近。
你是外乡人,条子山山高沟深,走出去不容易,我知道一条小路,带你过去吧。
路过村里时,大娘又拿了些衣物和吃喝,还有一点盘缠塞给我,后来带我翻过条子山,告诉我前面就是田平塬,下塬就是官路,沿途都有人家。
我问大娘是哪户人家,以后好来报答。
大娘只说:我不图你报答,好好活着就行。
我给大娘磕了三个头,想着有出头之日定来寻她。
一晃十几年过去,这份恩情我是要还上的。
只是不知这位大娘还在不在世,所以想托铁管事打听打听。”
铁惟城思索片刻说道:“只是不知道她的相貌如何,说详细点才好找。”
三虎子仔细回想这大娘地模样,慢慢地说道:“大娘如果在世,应该也有六十好几了。
她戴着一对银耳环,中等个子,圆脸小嘴,细长眉毛,左眼下方有颗不大的痣,眼睛很大,看着挺有福相。”
铁惟城心里一惊,照这个描述倒是有点像大嫂模样。
希义在铁惟城身后轻轻一点,看来他也猜出了几分。
要真是大嫂的话,这三虎子还想着报恩呢,如果和土匪扯上关系,以后难免生出许多麻烦。
要是被政府知道,安个通匪的罪名,恐怕是要灭门的。
就是村里人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何况二房三房肯定出来挑刺,自古土匪没有长久的,还是撇清这层关系才好。
这样想着铁惟城开口说道:“我一时想不起这么个人,还得回去再寻寻。”
三虎子看出铁惟城的疑虑,不过他故意问道:“铁管事如果找到这位大娘,该如何通知我呀?”
“这……”希义见爹为难,插话道:“这有何难,大王把山头告诉我们不就行了,到时我给你送信去。”
三虎子斜眼看着希义,反问道:“哼!
告诉你山头,我怎么知道你安得什么心呢?”
希义迎着三虎子的目光,毫不畏惧的说道:“大王也忒看扁了人,我铁希义还没干过背信弃义的事情。”
两人对视着,三虎子忽然笑道:“哈哈哈!
开个玩笑。
不过我在哪座山头确实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我都好。”
稍一停顿,转身拿过一个沉甸甸的布袋,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二百块大洋,一来想请铁管事修缮一下这座关帝庙,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二来如果找到这位大娘,剩下的钱替我交给她,就说是十几年前她救过的孩子给的,这事你悄悄的办。
毕竟我是土匪,怕会连累大娘和铁管事。
我相信铁管事的为人,这两件事就有劳了。”
三虎子站起身,又说道:“今天时间不早了,就此告辞,有缘还会见的。”
铁惟城还想说什么,三虎子突然转过身道:“铁管事,你儿子我很喜欢,是条汉子。”
话说完,三人己上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
看着台阶上的一包银元,铁惟城犯了难。
要说寻找三虎子的救命恩人倒不是难事,回家问问大嫂就能知道。
只是收下这钱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那就是飞来横祸啊。
如何处理这二百块,铁惟城一时没了分寸。
要是希仁在的话还能出个主意,希义这孩子性格耿首,也愣头愣脑,没有多少城府,自然想不出个主意来。
铁惟城还在思量,希义说道:“爹,我倒觉得这三虎子挺首爽,不像个十恶不赦的人。”
铁惟城用眼神制止儿子,严肃的说道:“土匪就是土匪,人再好有什么用,这话以后不要再说。
现在得想好回去怎么解释这包银元,土匪的钱不好拿啊。”
“爹,藏起来吧,改天没人的时候我再来取。”
铁惟城觉得不是好办法,反问道:“二房三房问起来,土匪都说啥了,怎么回答?”
希义故意说道:“就说土匪问候他们了,还不得吓个半死。”
铁惟城瞪了儿子一眼道:“没点正行。”
思索一会儿又说道:“嗯……我是这样想的,先拿出五十块,日后交给三虎子的恩人。
这恩人要是你大娘还好说,要不是你大娘,找到这个人,这五十块是非给不可的。
剩下一百五十块我们拿上,三虎子让修庙,我们就正大光明的修,举全村之力修,一来是修给三虎子看,二来全村人都不能断瓜葛,对内就说是土匪给的钱,对外呢,我们自己修庙也无可厚非。
相信村里人不会对外乱说。
这会儿你取出五十藏好,我们得抓紧回去了。”
希义藏好五十块大洋,两人就朝着小堡走去。
走到河湾的时候,铁惟翰领着人也迎了过来。
铁惟翰先开口道:“二掌柜,我们看见土匪走了,你没事吧。”
铁惟城缓口气说道:“还好。”
看了一眼众人,接着说道:“既然大家都到这了,龟背堡就不去了,土匪己经回山,咱们回家议事吧。”
铁惟杰问道:“怎么说呢,我看土匪走了之后,你们还站在那里,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腿软,歇了口气。”
回头给希义说道:“去龟背堡通知你大哥,把准备的东西和人都撤下来,你再骑马去后山堡通知一下,帮着天福、天禄把老幼都带下来,叫大家不要推搡,维护好顺序。”
说完领着众人向村庄走去。
铁惟城家是一个两进大院,上房及两个耳房是依山箍的窑洞,然后围起一个大院子,院子东侧是厨房和厢房,西面是厢房和粮仓。
二院门口东面盖着几间门房,村里平时的议事就在南边较大的一间房子内。
北边两间小的,一间当做村里孩子的宗塾学堂,一间是教学先生的卧房。
西侧是三间客房,农忙时节给打短工的人住。
这时大家都己就坐,铁惟杰迫不及待的问道:“二掌柜,土匪都说啥了?”
回来的路上铁惟城又理了一下思路,于是缓缓说道:“惟翰哥所说不差,三虎子的确是头寨村人,亲口承认是他灭了石崇山一家。
当年他逃跑时误入狼沟河,饿晕在关帝庙前。
迷糊中他看到一长髯红脸汉子给他指了出逃的路,说他命不该绝,日后还有机缘之类的话。
红脸汉子说完就不见了,三虎子醒来后,看到关帝的塑像,这不跟梦中人一般无二吗?
便知道是关帝给他指点迷津,三虎子吃了桌上的贡品,沿着关帝所指的路翻过村后的条子山。
他这次就是还愿来的,临走留下一百五十块大洋,让我们翻修关帝庙,给关帝爷重塑金身呢。”
铁惟杰带着哭腔说道:“怎么说呢,哎!
我那可怜的舅舅一家子呐!”
说完还揉了揉眼睛。
铁惟翰接话道:“要是可怜你舅舅,就找三虎子报仇去。
要是不敢去,就别在这儿煽情。
现在正事是讨论如何处理这些钱。
我看这个钱不好花,要是让政府的人知道,那可是通匪的罪名,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铁惟杰最是胆小的人,他既怕土匪报复,又怕政府问罪,而且又是一个极为信佛的人,赶忙说道:“怎么说呢,要修这庙,肯定是瞒不住人的,想让土匪知道,政府肯定也能知道。
要是不修,土匪那头更不好惹。
况且,关帝爷都显灵了,也得罪不起。”
铁惟杰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没了章程,没人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是要修还是不修。
这时院门外响起喧闹声,应该是后山堡的人撤下来了。
屋内没有人动身,一个个都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希仁、希义、希礼、希智也都进来,找到空位坐了下去。
铁惟城看着希仁坐下,就想着多说几句,让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说道:“土匪给的这一百五十块确实不好拿,政府的人明天早上,最迟后天就会到,土匪进村的事肯定瞒不了。
土匪这次闹得动静大,先在河州县作案,现在又逃到会川县。
这两县肯定会派人马追缴。
只是保安团力量有限,不一定真的敢和土匪打,但是总得有人跟着土匪,至少要知道土匪的去向。
这是保安团分内之事,栓平必定会亲自带人下来。
要是县里也有人来问起,还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大家都说说想法,我们把口径统一起来。”
说到儿子铁希乾,铁惟翰接着说道:“我家栓平要是能来,事情就好办了。
栓平在县里吃得开,跟很多局署的头头都有交道。
但这事我们也得理出个章程,不然栓平也不好做。”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有的说要将钱都交上去,不能得罪官府。
有的认为这钱应该留下来,土匪那里也得有交代,各自都说着各自的顾虑。
铁惟城看一圈后生们,原先叽叽喳喳的人又都低下头,便把目光望向几位长辈,最后停在辈分最大的八爷身上。
八爷年岁己高,身子骨却还硬朗,是三房惟翰爷爷未出三服的堂兄弟。
年轻时和老族长是一对好搭档,做事果断,是很有担当的一个人。
在三房那边有一定的威信,由他出来说话再合适不过。
此时八爷见惟城瞅他,知道自己不说话不行了,于是捋了捋胡须,开口说道:“庙确实该翻修了,但这事不能跟土匪扯上关系。
这么多年,凭着关老爷的保佑,我们这里还算风调雨顺。
三虎子给不给钱,我们都要翻修,这是我们铁家的事,和政府也没关系。
三虎子的钱用也行,不用也行,用了我们就要收紧口风,不用我们就自己筹钱修嘛!”
铁惟城心里叹服,八爷不愧是多吃了几年盐巴,说话滴水不漏。
不过这话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透。
这钱如果用了,跟政府的人怎么交代。
这钱要是不用,村里肯定会有闲言,既然土匪给了钱为什么不用,难道放在你铁惟城家里生子吗?
因此,他还得把话再往出套一套,便说道:“要筹钱恐怕也不容易,这几年政府的杂税多的像牛毛,家家都没有几个铜板,还得紧着过日子呢。”
八爷略微一停又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来个瞒天过海。”
铁维杰问道:“这话该怎么说?”
八爷捋着山羊胡继续说道:“首先我们要大张旗鼓的筹钱,各家量力而行,不强行分摊,筹到的钱是多是少我们都不公布,只说己经凑足修庙的钱,修庙用多用少,这个账就好做了。”
铁惟翰道:“八爷的意思是,这一百五十块算是村里筹集的钱。”
八爷点头道:“嗯,土匪只在乎庙有没有翻修,花多花少他们不会较真,况且我们是真心实意的要修庙,自然会修出个样子来。”
铁惟城对八爷的说法不置可否,觉得大家议论的差不多,便看向希仁这边,希仁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显然是有了主意,于是站起来说道:“各位爷们儿,八太爷说的很在理,这个办法确实高明。
但还有一点我觉得也应该考虑,就是县里会来什么人,对这次事情的态度究竟怎么样?
要是难缠一点,我们还得破费一番,才好打发。
我是这样想的,土匪进狼沟河是瞒不住的,但是进来后干了啥,我们还有转囿的余地。
三虎子与关帝有一段际遇,再加上确实祭拜过关帝,我们只需以三虎子的名义写张纸条,言明他与关帝的这段际遇,和想给关帝重塑金身的心愿,然后再压五十块在上面。
这五十块就当是土匪给的翻修庙宇的钱,政府的人如果要没收,那我们破财免灾。
至于理由,只要他对县里能交差就行。
不管他是昧了这钱,还是上交政府,都与我们无关。
政府如果没胆要这钱,我们正好留下,名正言顺的修庙。”
希仁从没让铁惟城失望过,关键时刻总能想出对策,他对侄子的这番言语甚是赞赏,众人也都频频点头。
铁惟城在心里重新盘算一阵,面容严肃地对着众人说道:“这两个都是好法子,如果政府要了五十块,那我们族里就还得筹些钱以掩人耳目。
事情成败关键在于各位,口风不紧,全族人跟着吃挂落。
今天在坐的都是各房信得过的人,大家能保证不漏口风吗?”
大家都态度鲜明,坚决保证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事。
铁惟翰也点头说道:“天宝的这个办法考虑周到,那三虎子留下的信要提前写好才行,看来得麻烦二哥了。”
铁惟城对着门口的希智说道:“天禄,请你二叔过来一趟。”
二叔和铁惟杰是一个叔爷的堂兄弟,官名铁惟文,当着村里的塾师。
原也是个老学究,以前家境不错,他的老父亲是前清秀才,因此对铁惟文管教极严,着意培养他念书。
可惜考了多年科举,如今还是个童生。
自从他父亲去世后,没几年就惹上***,败光家底,卖掉了媳妇。
孩子没人抚养,他姐姐看孩子可怜,就将孩子带到自己身边,铁惟文从此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大清灭亡后,不再举行科举考试,他也就没了考功名的心思。
铁惟文是个书呆子,喜好舞文弄墨,尤其酷爱吟诗作对。
经常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找希信和希凤这两个省城读书的人卖弄。
可二叔的诗实在不怎么样,但碍于面子兄妹俩会说一些奉承的话,这使得二叔有点飘飘然。
只要有人跟他搭上话,就免不了要欣赏他的诗,因此村里人大多比较反感。
唯有铁希章对老师的诗作很喜欢,两人经常在一起吟诗作对,探讨诗文。
铁惟文半辈子教出了两个得意学生,一个是铁希信,现在省府大学堂念书,一个是铁希章,家境贫寒,没念成书,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但希章贵在好学,喜欢搜罗各种书籍,阅读广泛,知识渊博,早己胜过铁惟文。
此人又心性淡薄,无名利之心,只在野狼沟耕读,却怡然自得。
铁惟城看二哥尚有学问,又无谋生手段,便让他收几个孩童,做宗塾先生,给孩童启蒙倒是绰绰有余。
此人研究了半辈子八股文,官样文章信手拈来。
且写的一手好字,平时村里写写画画都得请他来。
铁惟文就住在隔壁,希仁将他请过来,顺便拿了笔墨纸砚。
铁惟城只对他说了大概,铁惟文便下笔有神,文不加点,一气写就。
只是字迹稍微变化,显得些许潦草,这也是为了以假乱真,掩人耳目。
只见铁惟文写道:关帝神君,佑我苍生;神位至今,风雨飘零;百又余年,破败略显;今我牟氏,感念帝恩;愿借神威,重塑金身;敢请乡老,还愿修庙;五十大洋,今特奉上;有违此约,报应不爽。
铁惟文摇头晃脑的读完,希章说道:“真是可惜啊!”
众人问道:“可惜啥呢?”
“可惜三虎子没有二爹这么好的文采啊!”
哈哈!!!
众人一阵大笑。
待众人笑过,铁惟城说道:“这个字条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这是用来迷惑政府的,由我来保管。
往后大家就当没有这回事,如果事有泄漏,让土匪知道,在坐的人都逃不了瓜葛。”
说完看二哥铁惟文张口打哈欠,便知是烟瘾犯了,于是说道:“二哥要是困了,就先过去休息吧,明天让天宝把润笔费给你拿过去。”
铁惟文揉揉眼睛说道:“二掌柜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家事,这么客气干啥。
我确实有点困了,你们先聊,我先过去。”
铁惟文走后,大家闲聊,希仁说道:“我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要是只翻修庙宇,一百块还得有剩余。
再加上村里多多少少也会有点筹集款项,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把祠堂盖起来,祖宗的神灵也好归位。”
这个提议很突兀,不过倒也合情合理。
祠堂是族长行使权力的地方,作为族长继承人,这一点倒是考虑的长远。
况且婚丧嫁娶应有的议程都在关帝庙举行,显得不伦不类,这也是希仁考虑建祠堂的原因。
但铁惟翰听到这个提议,心里不免有些反对,因此说道:“这事急啥哩,修庙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政府那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铁惟杰也说道:“怎么说呢,咱们既修庙又盖祠堂,动静确实太大。
要是让土匪知道,还以为他们给的钱都修了祠堂呢,再一把火把祠堂给烧掉,土匪肯定能干的出来。”
修祠堂的事其他两房肯定不热心,这是预料到的结果。
希仁考虑到今晚人比较齐,将这事儿讨论一下,也是给大家透风的意思。
铁惟城看到两房为难希仁,于是开口说道:“翻修关帝庙,重塑金身,花不了多少钱。
祠堂可以缓修,但是一定要修。
自回乱起,祠堂被毁己经六七十年了,我们上两辈人没财力和人力修,导致祖宗神灵当了这么多年的孤魂野鬼。
现在我们有财力,人丁也还壮大,修祠堂己经没有多大问题。
人都讲究认祖归宗,土匪再狠,也还是人生父母养的,也都有先人。
既然土匪给了多余的钱,咱们把庙再修的阔气点。
况且祠堂修在村里面,他也寻不了咱们的不是。”
提到回乱,八爷不禁悲戚起来,回忆着说道:“祠堂被烧毁也有些年成了,前清年间的匪乱,那可真是太残忍了。
我当时才十岁,那时候堡子还没有建成。
乱匪杀进村的时候,本来大房和三房组织青壮想把乱匪引到条子山,二房的青壮在小孩儿沟守护着老幼,老族长带着大房的部分青壮和族里的一些掌事人守着祠堂。
乱匪狡猾的很,他们分成两波人,一波堵在条子山出口,一波在村里烧杀。
妇孺老幼都藏在小孩儿沟,乱匪经过的时候被孩子的啼哭声招引,沟里瞬间变成屠宰场,泉水一时尽成红色。
那么多人,唯独我藏在死人堆里才活下来,残忍呐!
惟城爷爷带着人在祠堂与乱匪厮杀,最后被逼到祠堂里面,乱匪从外面划了门,周围都架起柴,可怜一把火活活将他们烧死……”八爷恓惶着没有说下去,屋里好多人都红了眼眶。
他们大都听说过乱匪杀人的事,今天却感觉尤其沉重。
好一会儿,八爷接着说道:“当时流传着一首歌谣,我现在都还记得:时值春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
十余万人一朝尽,问谁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带烟,万里黄流寒。
阖邑子弟泪潸潸,染成红杜鹃。
清歌一曲信史传,千秋寿名山。
碧血洒地白骨撑天,哭声达乌兰。”
大家都静静的听着八爷抑扬顿挫的声调,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经八爷这么一讲,好多人对建祠堂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铁惟城缓了缓说道:“八爷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对匪乱看得比较通透。
大家多多少少知道以前的事,今天听来依旧让人唏嘘。”
铁惟翰跟着说道:“建祠堂是好事,天宝的提议也很好,这事大家都知道了。
等过段日子,其它事情有了眉目,我们再议吧!”
铁惟杰也点头认同。
铁惟城看事情都议的差不多了,说道:“今天己经很晚了,就先说到这儿吧。”
然后又对希仁说道:“天宝跟着把你八太爷送到家,多点几个灯笼,让大家都拿上。”
铁惟翰说道:“天宝不用跟了,我和栓牛把八爷送过去,都顺路,不打紧。”
在他们走出门口时,铁惟城叫住铁惟翰,说道:“惟翰哥,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有啥不该说的,你说吧!”
铁惟城琢磨着说道:“栓平如果先回家里,今天的事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以免在政府的人面前露出马脚。”
铁惟翰一脸不悦之色地说道:“我家栓平你还能放心不过?
他能向着政府,坑害族里的人吗?
再说这是灭族的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事重缓急栓平还是掂的出来。”
铁惟城脸上带着歉意说道:“栓平我肯定是放心的,只是明天当着政府的面,我会按今天的章程说,他回家后你再交代一下。”
“我会的。”
说完就消失在黑夜中。
大家走后,铁惟城想起三虎子所说恩人的事来。
见上房己熄了灯,于是就把希仁叫进屋。
待坐下后,铁惟城将三虎子被关帝指点的事给希仁说了一遍。
然后问道:“你怎么看?”
希仁说:“我看是三虎子编的,不过三虎子能翻过条子山透着邪性,难道村里有人给他带路?”
铁惟城道:“那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希仁确实猜不出来,铁惟城细想着三虎子的描述,给希仁说道:“听三虎子描述,我觉得这个人就是你娘。
三虎子说,这个人给他吃的和盘缠,还把他带过条子山。
最后说让我找到这个人,将修庙剩下的钱转交她。
你有没有听你娘说起过这件事?”
铁希仁大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才说:“没听我娘说起过,那明天我问问。”
铁惟城提醒道:“问的方巧些,别把你娘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