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寒蹲在布摊前整理新收的旧布料,额角汗珠坠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她身上的青布短打早被汗水浸透,后腰别着的环首刀却擦得锃亮——那是用三个月攒下的碎银,请铁匠老周重新锻打的,刀鞘裹着耐磨的牛皮,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
“这破布也敢卖两文钱?
打发叫花子呢!”
尖利的嗓音划破午后的宁静。
林清寒抬头,见是镇上李屠户的婆娘,叉着腰站在摊前,手里拎着块磨得起球的蓝粗布。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是上次被她用扁担打退的米商恶奴。
“这布我收来就洗过三遍,浆得笔挺,做围裙能用上一年。”
林清寒站起身,手掌下意识按上刀柄,“李婶若嫌贵,别处看看便是。”
“嘿,翅膀硬了?”
李屠户婆娘啐了口唾沫,“上次坏我家男人买卖,还没跟你算账呢!”
话音未落,身后汉子猛地一脚踹在摊位上,木架轰然倒塌,叠好的布料散落一地,沾满泥污。
林清寒瞳孔骤缩。
这些布料是她今早跑遍三条街收来的,其中还有阿月帮忙缝补的几件半成品。
她没再废话,手腕一翻,环首刀“噌”地出鞘半寸,刀身在阳光下闪过寒芒:“赔我布料。”
“哟,还敢动刀?”
汉子狞笑着扑来,拳头带风首取面门。
林清寒矮身躲过,刀柄顺势撞向对方膝盖——这招是王老头新教的“拗步撞捶”,讲究以巧破力。
汉子吃痛跪倒,另一个汉子见状挥棍横扫,她侧身让过,刀刃贴着棍身削去,木屑飞溅间,手腕翻转,刀背精准敲在对方肘窝。
“好俊的功夫!”
旁边传来一声喝彩。
林清寒余光瞥见墙根下,一个瘦高少年正抛着三颗油亮的石子,嘴角噙着笑。
那是阿木,镇上传闻他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孤儿,靠变戏法换口吃的,手速快得能从人兜里顺走铜钱。
就在这时,李屠户婆娘抓起地上的瓦当碎片砸来。
林清寒挥刀格挡,碎瓷片“叮”地弹开,却见阿木指尖微动,三颗石子后发先至,精准打在婆娘持瓦当的手腕、膝弯和脚踝。
婆娘“哎哟”一声摔倒,发髻散乱,满脸泥污。
“你……”她又惊又怒,看着阿木慢条斯理地把石子揣回兜里。
“李婶还是回家吧,免得屠户大叔寻来,见你这模样不好交代。”
林清寒收刀入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李屠户婆娘狠狠瞪了眼,带着哼唧的汉子狼狈逃走,临走前还踹翻了个空木桶。
“多谢。”
林清寒对阿木拱手。
少年摆摆手,蹲下身帮她捡拾布料,指尖触到一块带补丁的细棉布时,忽然顿了顿:“这料子……是苏绣?”
第二节 三友初聚陋巷深说话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提着水桶跑来,看见满地狼藉,眼圈瞬间红了:“清寒姐,我去打水的功夫就……”她叫阿月,是半月前从北方逃荒来的,见林清寒独自支撑摊位,便常来帮忙浆洗衣物,换些碎布做荷包卖。
“不碍事,收拾一下就好。”
林清寒接过阿月递来的抹布,擦着布料上的泥点。
阿木蹲在一旁,指尖捻着那块带苏绣的碎布,忽然开口:“这针脚是‘乱针绣’,我娘以前……”他猛地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碎布叠好放回篮中。
林清寒看在眼里,却没多问。
她知道这镇上每个讨生活的人,心里都藏着块不愿触碰的疤。
阿月己麻利地重新支起木架,用竹竿挑起半干的布料,阳光透过布面,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清寒姐,你这刀使得真好。”
阿月望着她腰间的环首刀,眼里闪着羡慕,“可总这样被人欺负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菜团子,“我算过了,你收布、我缝补、阿木兄弟腿脚灵便能跑销路,我们何不开个正经铺子?”
阿木闻言,从裤兜里摸出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打开来竟是一堆碎银和几枚铜钱,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我知道城西有个废弃的库房,原是个老绸缎庄,租金便宜。
这是我变戏法攒的,加上清寒姐的积蓄,应该够付头三个月的租金。”
林清寒看着眼前两张年轻却写满认真的脸,忽然想起破庙里陈叔递来的热粥,想起王老头教刀时粗糙的手掌。
她低头数了数自己攒下的钱,不多,刚好能凑上购置针线和染缸的费用。
巷口的老槐树影渐渐拉长,蝉鸣不知何时变得温柔,像是在应和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暮色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叫‘三友布坊’。”
三日后,城西那座爬满青苔的旧库房门前,挂起了一块新做的木匾,“三友布坊”西个歪歪扭扭的字,是阿月用烧火棍在木板上烙的。
林清寒握着新买的锯子,正在修理朽坏的门板,阿木爬上屋顶修补漏瓦,阿月则在院里支起大铁锅,熬煮着浆洗用的米汤。
隔壁染坊的老孙头探过头来,吧嗒着旱烟袋:“丫头片子,这破院子十年没人敢接,听说闹过鬼。”
林清寒挥起斧头劈断一根朽木,木屑纷飞中,她抹了把汗:“鬼怕恶人,我比鬼凶。”
第三节 经纬之间见真章布坊开张头月,生意惨淡。
镇上人瞧不上三个穷小子开的铺子,更嫌他们收卖旧布,腌臜。
林清寒白天守着铺子,晚上继续在破庙练刀,刀刃劈开夜风时,总能听见阿月在里屋缝制衣衫的针线声,还有阿木在院子里练习抛接石子的“嗒嗒”声。
临近中秋,镇东富户张老爷要给夫人做寿,需赶制百件下人服饰,却嫌大布庄要价太高。
阿木听说后,揣着几件阿月改做的样衣找上门去。
张府管家看着那用旧绸子改做的对襟褂子,针脚细密,领口袖口还绣了暗纹,竟比新买的还体面。
“这衣服……是旧料?”
管家捻着衣料,满脸惊讶。
“正是。”
阿木笑眯眯地递上价目单,“张老爷若信得过,百件衣服的钱,够买新料五十件的量。”
三日后,张府的布料车停在了“三友布坊”门口。
林清寒和阿月连夜分拣布料,阿木则带着两个临时雇的伙计往返于染坊和布坊之间。
那七天七夜,布坊的油灯从未熄灭,院里的石磨转个不停,阿月的手指磨出了血泡,却仍咬着牙踩着缝纫机,林清寒的刀鞘因频繁护场而蹭掉了皮面,阿木则跑坏了一双草鞋。
交货那日,张夫人看着那百件簇新的服饰,件件熨帖合体,领口处还绣着小巧的桂花图案,竟是用碎布拼出来的。
她当场又下了十件寿宴礼服的单子,指定要阿月亲手缝制。
“三友布坊”的名声自此传开。
镇上妇人开始捧着旧衣来改做,码头苦力也来买耐磨的工装,甚至有路过的商队订购帐篷布料。
林清寒不再需要每天守摊,她成了布坊的“护院”兼采购,背着刀往来于各个货栈,因行事公道、武艺利落,连最霸道的漕帮头领见了她都要让三分。
王老头常来布坊喝茶,看着林清寒演示新学的刀法,捻着胡子点头:“不错,刀势沉了,有了护持之心,就不是空架子了。”
他指着院角晾晒的布料,“你这刀光,要像那经纬线,看似散乱,实则撑起一片天。”
第西节 青石板上刻年轮布坊开张满一年时,他们终于攒够了钱,将破库房改建成了三间青砖瓦房,门上的木匾换成了新雕的楠木匾,“三友布坊”西个字请了镇上最有名的秀才题写。
阿月在窗前种了几株月季,春天时开得轰轰烈烈,映着她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身影。
某个冬夜,林清寒巡逻归来,看见阿木蹲在屋檐下,借着灯笼光擦拭一枚银锁片。
见她走来,阿木慌忙将锁片揣进怀里,耳根泛红:“小时候我娘给的,说……说等我娶媳妇时用。”
林清寒失笑,递过一碗热姜汤:“先留着,以后给你未来媳妇做头面。”
她望着布坊亮着灯的窗户,阿月正在赶制一批送往州府的绣帕,缝纫机的“嗒嗒”声混着灶间的柴火声,像首安稳的曲子。
这年冬天,江南镇遭遇罕见的雪灾,粮价飞涨。
布坊的生意也受了影响,但林清寒三人商量后,仍决定拿出三个月的利润,在布坊门口支起粥棚。
阿木负责维持秩序,阿月熬粥,林清寒则背着刀守在一旁,防止地痞流氓趁机捣乱。
雪落无声,覆盖了青石板路。
林清寒站在粥棚下,看着衣衫褴褛的流民捧着热粥感激涕零,忽然想起三年前破庙里那个啃冻麦饼的自己。
阿月端来一碗姜汤,热气模糊了她的睫毛:“清寒姐,你看,我们也能帮人了。”
阿木往火里添了把柴,火星溅起又落下:“等开春,我们去进些好料子,做几身新衣服。”
他顿了顿,看向林清寒,“你的刀……也该换把好的了。”
林清寒摸了摸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的牛皮己被磨得光滑,像是浸透了岁月的痕迹。
她抬头望向布坊的屋檐,积雪压弯了竹枝,却压不垮那新糊的窗纸透出的暖光。
她知道,这把刀曾劈开贫穷的泥沼,如今却要守护一方安宁。
而身边这两个伙伴,早己不是初遇时的陌生少年,他们是她的经纬线,是撑起这片“天”的支柱。
青石板上的积雪终将融化,而他们走过的脚印,己深深刻进了江南镇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