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春天来得迟,河沿还结着薄冰,南坡的蕨菜却冒了尖。
刀刃在水里晃出少年人的倒影,十八岁的屠户家小子肩宽腿长,偏生了张白生生的脸,倒像是镇上药铺里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榆哥儿!
"河对岸传来吆喝,张猎户家的二小子挎着竹篓招手,"今儿个还上山不?
""晌午前得回。
"白榆甩了甩刀上的水珠,麻布腰带勒出精壮的腰线。
他特意换了双厚底靴——昨日巡山时瞧见南坡那片榛子林里,新冒的猴头菇正嫩。
晨雾还没散尽,白榆踩着露水往南坡走。
路过村尾那间茅草屋时,他放轻了脚步。
篱笆院里晾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窗棂上糊的桑皮纸破了个洞,被春风扯得呼啦啦响。
忽然瞥见竹篱下蜷着团灰影。
林青禾正跪在湿泥地里挖最后几株婆婆丁,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
他整个身子几乎伏在地上,后颈凸起的骨节像只折翼的蝶。
背篓里的野菜刚盖住筐底,沾着泥的指尖又去抠石缝里的荠菜根。
"当心硌着手。
"林青禾惊得险些打翻竹篓,回头见是白榆,慌忙用袖子擦脸上的泥印子。
二十西岁的小哥儿瘦得两颊凹陷,偏偏生了双鹿似的圆眼睛,沾了晨露般湿漉漉的。
白榆盯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这片的蕨菜早叫人挖光了。
""俺、俺挖点婆婆丁就回。
"林青禾低头攥着衣角,露出截细白的后颈。
他今日没戴惯常的破斗笠,乱发间粘着片枯叶,随呼吸轻轻颤动。
话没说完,忽觉腕子一暖。
白榆不知何时解了腰间的水囊,正往他掌心倒温水:"先暖暖。
"林青禾像是被火炭烫着般缩手,水洒在粗布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白榆却己转身蹲下,砍刀利落地剜起一丛野葱:"后山崖子底下有片好蕨菜,领你去?
""不用!
"小哥儿急得声音都劈了,背篓撞在石头上哐当响。
他哪敢耽搁,家里灶上还煨着给娘喝的药渣子熬的第三遍汤。
白榆望着那抹灰扑扑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掌心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到的寒意。
他弯腰捡起林青禾落下的半截麻绳,上面沾着暗褐色的药渍。
日头爬到杨树梢时,白榆背着满筐山货往家走。
路过村口大槐树,听见几个纳鞋底的妇人正嚼舌根:"林家那老哥儿今日又上山了?
二十西了还不嫁人……""克父的命哟,当年林猎户要不是为给他采百日咳的草药,能跌进山沟?
"白榆猛地踹了脚老槐树,震得枝头麻雀扑棱棱乱飞。
树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他靴子踩在枯枝上的脆响。
屠户家的院子飘着油腥香,他父亲正在院里烫猪毛。
见儿子回来,举着刮刀笑骂:"兔崽子又往山里钻,当心叫熊瞎子叼了去!
""父亲,西街王掌柜要的二十斤里脊肉剁好了?
"白榆卸下背篓,特意把最水灵的蕨菜挑出来。
白爹爹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瞧,却被儿子挡了个严实。
"老白!
"灶房传来中气十足的吆喝,"让你剥的蒜呢?
"白榆趁机把蕨菜塞进竹篓,转头朝灶房喊:"父亲果然最疼爹爹,连蒜瓣都剥得这般齐整。
"灶房里飞出来个笤帚疙瘩,被他笑着躲开。
暮色染红窗纸时,白榆拎着陶罐往村尾去。
林家茅屋里亮着豆大的光,隐约传来咳嗽声。
他抬手要敲门,却听见里头细细的说话声。
"……今日遇见白家小子了。
"是林青禾的声音,比白日里更软些,"给倒了碗温水。
"林母的叹息混着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咱家这境况,别耽搁人家好儿郎。
"白榆的手顿在半空。
晚风掀起陶罐盖子,露出里头奶白的筒骨汤。
他忽然想起晌午偷听到的闲话,舌尖顶了顶后槽牙,转身把陶罐挂在篱笆上。
次日鸡叫三遍,林青禾推开门,差点被门槛下的东西绊倒。
竹篓里码着水灵灵的蕨菜,底下压着油纸包的猪骨,最底下竟还有包饴糖。
露水在篾条上凝成珠,映着朝阳亮晶晶的。
村东头白家院里,白榆正挨训。
白榆父亲举着烧火棍点他脑门:"败家玩意儿!
二十文一斤的筒骨往别人家送?
""昨儿个刮猪毛蹭伤了手。
"少年嬉皮笑脸地摊开掌心,那道小口子早结痂了,"父亲不是常说,猎户家当年对咱有恩?
"白大山的烧火棍悬在半空。
那年他刚带着孕夫逃荒到靠山屯,是林猎户腾出半间茅屋。
记忆里那个总给他塞野果子的猎户,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要送也别大半夜跟做贼似的!
"白大山的棍子轻轻落下,"下回再偷老子的筒骨,仔细你的皮!
"春阳暖融融地爬上窗棂,白榆咬着炊饼往山上跑。
老远就望见南坡那抹灰影,林青禾今日换了件稍整齐的褂子,露出的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血管。
"白榆!
"小哥儿这次没躲,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这是俺娘腌的芥菜疙瘩。
"粗布帕子层层打开,深褐色的腌菜泛着油光,显然是家里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白榆捻了块放进嘴里,齁咸里带着丝回甘。
他故意嚼得咔嚓响:"比镇上天香楼的酱菜还够味!
"林青禾耳尖泛起薄红,低头去拽衣角。
忽然听见头顶传来轻笑:"青禾哥,我今年十八。
"小哥儿茫然抬头,正撞进少年人灼灼的眸光里。
白榆指尖还沾着酱菜汁,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按屯里规矩,该是我唤你声哥。
"山风卷着蒲公英掠过两人衣角,林青禾慌得去扶背篓,却被白榆抢先背在肩上。
少年屠户的脊背宽阔,步子却特意放得缓,踩碎的蕨菜嫩芽散发出清苦的香。
日头渐高,白榆忽然指着崖边:"瞧见那丛打碗花没?
下头准有猴腿蕨。
"话音未落,人己攀着老藤下去。
林青禾趴在崖边看得心惊肉跳,正要提醒当心青苔,忽见白榆举着把鲜嫩的蕨菜冲他笑。
朝阳给少年镀了层金边,发梢的露珠坠在他扬起的下巴上,亮得像撒了把星星。
"接住!
"白榆把蕨菜抛上来,自己却踩滑了碎石。
林青禾伸手去拉,反被带得往前栽。
电光石火间,白榆反手扣住崖石,另一只手牢牢攥住林青禾手腕。
两人险险挂在崖边,背篓里的野菜哗啦啦往下掉。
"怕吗?
"白榆的声音却带着笑,热气拂过林青禾耳畔。
小哥儿这才发现几乎被少年圈在怀里,后背贴着温热的胸膛,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
等爬回安全处,林青禾的指尖还在抖。
白榆却跟没事人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炊饼夹酱肉,你晌午准没带干粮。
"小哥儿刚要推辞,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白榆笑得见牙不见眼,就着山泉水啃冷饼子也像在吃珍馐。
林青禾小口咬着夹肉的炊饼,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淌,慌得用舌尖去舔。
白榆忽然别过脸,喉结上下滚动。
山风突然燥热起来,惊飞了灌木丛里的野雉。
傍晚下山时,林青禾的背篓沉甸甸的。
白榆走在前头砍开拦路的荆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路过老槐树,那几个长舌妇正要说闲话,被少年屠户一个眼刀瞪得咽了回去。
"明日还来吗?
"分别时白榆突然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砍刀柄。
林青禾望着篱笆上晃悠的陶罐,里头泡着白榆晨起送的野薄荷。
暮色里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他攥紧背篓系带,很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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