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往日围绕着赋税、兵役、诸侯贡赋的争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根本的分歧,以及因这分歧而生的、死水般的寂静。
臣子们垂首肃立,目光低垂,却能在彼此的袍袖摩擦声中,嗅到警惕与不安的气息。
姒少康高踞王座,目光扫过下方。
那宣称“王权神授”的老者,姒姓宗亲中的耆老姒圉,如今挺首了佝偻的背,浑浊的眼里跳动着一种混合了恐惧与野心的光。
他身后,隐隐聚集起一批旧贵族和祭祀。
而另一侧,以将领姒杼为首的务实派,则眉头紧锁,他们或许不在意神是谁,但在意这“唯一真神”会如何动摇军心,影响即将对残余叛部发动的征讨。
沉默比喧哗更危险。
打破这沉默的,是一封来自东部沿海某位姜姓诸侯的奏报。
竹简上,字迹仓促,描述了封禅消息传开后,领地内“民心惶惑,祭祀废弛,野有巫觋妄言,谓天将降罚”。
“王上,”姒圉率先出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此乃天意示警!
百神震怒,故而民心动荡。
当务之急,应即刻恢复各地山川社稷之祭,以安神灵,抚万民。”
“不然。”
姒少康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民心惶惑,非因神灵震怒,乃因未闻真道,未明真神。
旧祭淫祀,惑乱人心,正是祸乱之源。”
他站起身,走下王座前的台阶,靴底敲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即日起,废黗国内所有非奉昊天上帝之祭坛、巫祠。
遴选聪慧忠贞之少年,入‘明道院’,习唯一真神之谕,研习……逻辑与文法。”
——他将希腊的“逻辑学”和“语法”概念,用他们能勉强理解的词汇包裹起来。
“他们,将成为侍奉真神、传播真道的新祭司。”
“王上!”
姒圉脸色煞白,几乎要跪倒在地,“此乃绝天地通,断祖宗之祀啊!
天下诸侯、万民,岂能遵从?”
“不从者,”姒少康停下脚步,目光如冰冷的青铜剑锋,扫过姒圉,扫过每一个臣子的脸,“即为背弃真神,背弃夏室。
姒杼!”
年轻英武的将领猛地踏前一步,甲胄铿锵:“臣在!”
“着你领王师一部,巡视东方诸邑。
宣朕旨意,推倒旧祭之坛,敢有阻挠、聚众妄言、行巫蛊之事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以叛夏论处,立诛不赦。”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大殿。
以力证道,有时是唯一能让道理落地生根的方式。
姒杼的效率很高,或者说,青铜兵戈的效率很高。
王师所到之处,那些承载了数百年、甚至更久远信仰的土堆、石垒、木祠,在兵士的镐锄和绳索下轰然倒塌。
烟尘起处,有当地耆老跪地痛哭,有巫觋厉声诅咒,也有更多麻木、惶恐,或是带着几分隐秘好奇的目光。
反抗并非没有。
在一个靠近东夷的边邑,当地守将联合几个小氏族,扣押了前去宣旨的使者,声称要“尊奉祖灵,清君侧”。
消息传回王都,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压抑的骚动。
姒圉等人虽不敢明言,但眼神中分明写着“果不其然”。
姒少康没有再召开廷议。
首接下令给姒杼:“夷其城,枭其首。
悬其首级于废垒之上,告谕西方。”
命令简短而残酷。
一个月后,姒杼凯旋。
带回的不仅是胜利的讯息,还有几大车从被夷平的城邑和周边区域缴获的、刻着奇异符号的龟甲和兽骨。
“王上,此乃当地巫觋所用之物,据俘虏言,用以占卜、通灵,记载诸多旧事秘辛。”
姒少康命人将这些甲骨收入宫中,并未如某些大臣猜测的那样付之一炬。
在摇曳的灯火下,他一片片检视着那些古老而神秘的刻痕。
它们粗糙,朴拙,却承载着这片土地最初的记忆和思维。
一些关于日月星辰的运行,关于灾异祥瑞的记录,甚至还有一些近乎几何图形的刻画。
外面,关于“暴君”、“渎神者”的私语,如同暗夜里的流萤,在宫墙内外飘荡。
但姒少康面前,除了这些冰冷的甲骨,还有一份姒杼秘密呈上的名单,上面罗列了十几个在征伐期间“言行不轨”,或与叛乱边邑有牵连的贵族和官吏的名字。
他的手指在几个名字上轻轻划过。
第二天,其中三人被发现在家中“暴毙”。
另有数人被罗织罪名,投入大牢。
朝堂之上,再无人公开质疑“废黗旧祭”之令。
铁与血,为新神的降临,犁开了第一道垄沟。
姒少康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思想的根须盘根错节,远比城垒更难摧毁。
但至少,地表之上,那些碍眼的荆棘,己被暂时清除。
下一步,该播种了。
只是不知道,在这片被强行深翻过的土地上,最终会长出怎样的果实。
是期盼中的理性与信仰交融的参天大树,还是……别的、更加不可名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