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仙境能悬于世间,靠的不是香火供奉,而是凡人心里漏出来的那点光 —— 是孩童初次望见流星时,攥着衣角的手突然松开的惊叹;是书生在灯下顿悟道理,笔尖顿住时眼底亮起来的狂喜;是母亲坐在摇篮边,指尖蹭过孩儿软发时,悄悄弯起的嘴角那点温柔…… 这些碎钻似的 “心光”,汇成星河,才照得蓬莱的云总泛着暖。
可如今,人心蒙尘,星河的光,竟也一天比一天暗了。
云璃是被冻得打了个哆嗦醒的。
不是蓬莱夜里常有的、带着云气的凉,是种扎人的冷 —— 从掌心那处,顺着血管往骨头缝里钻,激得她睫毛颤了颤,猛地坐起身时,云榻的软云还沾在衣摆上。
她低头,手指先于脑子动了动,下意识地把掌心摊开,那枚磨得边缘发亮的星尘瓶就躺在那儿,瓶身不再是往日贴着皮肤时的温软,倒像揣了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连指腹都被冻得发麻。
“怎么会……” 她的声音还裹着刚醒的黏糊,指尖忍不住蹭了蹭瓶壁,想把那点凉意搓掉,可指尖刚碰到,就看见瓶子里的光河晃了晃 —— 那原本能映得她袖口都发暖的星尘河,此刻淡得像被雾蒙了一层,连流转的弧度都慢了半拍。
最让她心口发紧的是那几颗星子。
左边第三颗,是去年她在人间织过的一个小姑娘的梦 —— 那孩子抱着刚孵出的小鸡,梦里满是毛茸茸的黄,这颗星尘也总泛着暖融融的光。
可现在,它就在云璃眼皮底下,颤了颤,光气像被风吹散似的,一点点淡下去,最后 “嗒” 的一声轻响(她竟真的听见了),首首坠进瓶底的黑影里,没了声息。
又一颗。
是个老木匠的梦,梦里他终于把给孙子的木马磨好了,星尘带着木头的细纹。
它也坠下去了,坠得比前一颗还快,像怕迟了似的。
云璃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指节攥得发白。
瓶底的凉意透过掌心传上来,顺着胳膊肘往心口钻,空落落的疼。
她想起前几日织梦时的光景 —— 孩子们的梦不再有五彩的泡泡,那些泡泡碰一下就碎,碎了是灰白的屑;大人们的梦里总绕着走不完的巷子,巷口的怪影尖啸着追过来,她伸手去散,指尖却沾了满手的凉,连织梦的丝线都发脆。
“不能再等了。”
她哑着嗓子说,声音里还带着没醒透的鼻音,伸手抓过搭在云榻边的外衫。
衣料刚碰到胳膊,就打了个寒噤 —— 原来她的胳膊早被冷汗浸得发凉。
赤着脚踩在云阶上时,地气比她想的还冷,顺着脚踝缠上来,像藤蔓似的勾着骨头缝。
她没管,快步往殿外走,走到门帘边又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门帘上绣的星子 —— 那是墨羽去年帮她补的,他手笨,针脚歪歪扭扭,还嘴硬说 “石头上刻花纹比这容易”。
想到墨羽,她心里那点慌劲竟真的压下去些。
那个总抱着块石头琢磨半天的家伙,上次蓬莱的云柱歪了,也是他蹲在那儿看了三天,最后用指尖的土气把柱子稳下来的。
他是闷,是死脑筋,可每次她慌神的时候,找他准没错。
“这次也一定行。”
她小声跟自己说,抬手撩开门帘。
风裹着碎星子吹过来,她下意识地把星尘瓶往怀里拢了拢,脚步快了些,云阶上的碎云被她踩得轻轻晃,像她没稳住的心跳。
万丈瀑布从阁顶垂落,轰鸣着砸进玉池,溅起的水汽裹着凉意漫进 “万卷书阁”,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 —— 沾在墨羽的发梢,凝在书案堆着的卷册边角,连他指尖那支玉笔的笔杆,都摸起来发潮。
墨羽就站在那张被他磨出温润光泽的玉质书案前,背影挺得笔首,却绷得发紧,肩线僵硬得像被风冻住的枯枝。
他右手握着那支据说能勾勒万里江山的 “山河笔”,笔锋悬在半空,离摊开的画纸不过半寸,指节却控制不住地轻颤,墨汁顺着笔尖往下坠,“嗒” 地滴在纸角,晕开一小团黑,他竟没察觉。
“墨羽。”
云璃的声音很轻,裹着殿外带进来的碎风,还是让他猛地顿了顿。
他转过身时,睫毛上沾的水汽抖了抖,没说话,只是抬手将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山河卷“往她面前推了推 —— 指尖在画卷边缘顿了一下,指腹蹭过纸面,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在逃避。
云璃只看了一眼,倒抽的冷气卡在喉咙里,指尖瞬间发凉。
画卷上,原本该峻峭挺拔的青山,轮廓像被暴雨泡过,晕成一片模糊的灰墨,连最陡的那道崖壁都没了棱角;往下是奔腾的江河,本该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此刻断断续续的,露出底下干涸的河床 —— 那些裂纹像老人手上的褶皱,一道叠着一道,丑陋地趴在纸上,连一点水汽的痕迹都没有。
她记得这处河床。
去年春末,她还跟着墨羽来画过,那时河床上满是刚冒芽的水草,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墨羽的笔锋落得又稳又快,连鱼鳞片的光泽都能描出来。
可现在…… 纸上只剩死气沉沉的灰。
“山岳的沉稳,江河的浩瀚……” 墨羽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又干又涩,像阁外老松的皮被风刮过,“人心里不装这些了,我这支笔…… 就描不出它们的‘魂’了。”
他抬手攥了攥笔杆,指腹蹭过笔杆上他自己刻的细痕 —— 那是他刚拿到这支笔时,为了记准握笔的位置刻的,现在指尖的薄茧磨在上面,竟没了往日的踏实。
梦境枯萎,山河失色。
蓬莱赖以存续的两根擎天柱,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
云璃的喉咙发紧,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看见墨羽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她自己的掌心也凉,星尘瓶贴在衣料上,像块冰,顺着皮肤往心里钻。
就在这时 ——“砰!”
书阁的木门被猛地撞开,门框都震了震,一道绿色的身影踉跄着跌进来,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是铃汐。
那个掌管草木欣悦的仙灵,平日里总爱穿着缀满花瓣的裙子,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笛声能引着蝴蝶绕着她转。
可现在,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上沾着泥点,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连平日里总攥得稳稳的白玉短笛”莺啼“,都在她手里晃着。
“不好了!
云璃姐,墨羽哥…… 你们快听!”
她连气都没喘匀,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只手还扶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另一只手攥着短笛,几乎是颤抖着将笛口凑到唇边。
她的指尖沾了汗,笛身滑了一下,她赶紧用指腹按住 —— 那笛身上刻着一朵小芽,是她唤醒的第一株草,现在指尖摸在上面,却没了往日的暖意。
没有预料中清泉般的悦耳音符。
笛子里挤出来的,是一串破碎的、嘶哑的调子,像寒冬里垂死的鸟儿在哀鸣,又像干枯的枯叶被人硬生生揉碎,每一个音都颤着,飘着,落不下来。
铃汐吹到一半,肩膀就开始抖,笛声断了好几次,最后一个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哽咽。
她猛地放下短笛,胸口还在起伏,眼里蓄满了水光,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听到了吗?”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轻轻碰了碰笛身的小芽,“森林里的新芽…… 我喊了它们一早上,它们不醒了。
草木回应我的那份‘欢喜’…… 以前吹笛子时,它们会顺着笛声往上长,现在…… 现在连点动静都没了,快要…… 快要死掉了……”阁里一下子静了。
瀑布的水声还在轰鸣,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模糊得很。
三位仙灵站在原地,谁也没再开口。
云璃看着铃汐发红的眼眶,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伸手扶她,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颤。
墨羽低头看着案上的”山河卷“,一滴墨汁又滴下来,落在干涸的河床处,晕开更大的黑。
铃汐的眼泪终于没忍住,砸在笛身上,“嗒” 的一声,轻得很,却像一块石头,砸在三个人的心里。
他们都清楚 —— 蓬莱的根,正在他们脚下,悄无声息地,一寸寸碎裂。
“看来,你们终于注意到了。”
一个声音像浸过寒潭的水,从书阁最僻静的角落飘过来 —— 那处堆着半人高的旧卷,声音蹭过泛黄的书页时,还带起了一点细灰,落在积着水汽的地面上,没声响。
疏离感裹在每个字里,像他身上那件玄袍,连风都绕着走。
阴影里先是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碰了碰旁边的书架,才缓缓走出人来。
玄紫衣袍扫过地面时,裙角沾的碎星子闪了闪,又暗下去。
银发像未化的雪,顺着肩颈垂下来,其间几缕紫丝格外扎眼,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晃。
他的眉眼是极俊的,却像月光下的雪山,眼尾微垂时带点冷,连笑都像冰碴子 —— 是朔夜,司掌月蚀与遗忘的仙灵。
他左手里那本逆位放着的 “无字天书”,不等翻页就自行簌簌动起来,书页上的幽光漫出来,映得他指尖发蓝。
光里浮着的不是往日的符文,是人间的长街:灯火晃得人眼花,红的绿的牌儿挂了满街,可走在街上的人,脚步像被无形的鞭子赶着,鞋底蹭过地面时都带着慌。
有人攥着发烫的灯牌,眼神空得能塞进风;有人擦肩而过时,肩膀撞了肩膀,连头都没抬 —— 脸上的灰败像蒙了层雾,眼下的青黑比墨羽的画墨还重。
“沉迷于转眼就凉的热闹。”
朔夜的目光扫过云璃三人,没在谁脸上多停,语气平得像冻住的湖面,“忘了梦能有多软,山河能有多壮,连草叶钻出土时的痒、花开时的香 —— 那些最浅的欢喜,也记不住了。”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掐了下天书封面的纹路,那是他活了千年,指尖磨出来的浅痕。
“他们在‘遗忘’。
遗忘的尽头是蓬莱塌,是仙灵散,需要我再说一遍么?”
唇角牵起的弧度比冰还冷,“这不正是我司掌的‘终结’?”
云璃掌心的星尘瓶冰得她指节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她往前迈了半步,鞋尖蹭到墨羽刚才滴在地上的墨渍,心跳撞得肋骨发疼,却偏偏抬眼盯着朔夜,眼里亮着点光 —— 是瓶底那点可怜的星子映的。
“不对!”
她嗓子发紧,像卡了细沙,“你守的是‘该忘的’—— 比如疼,比如恨,是为了让新的能长出来,像秋叶落了等春芽。
不是让你看着所有都死!
我们得做些什么!”
墨羽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案上的”山河卷“拢过来。
他收卷的动作总带着点章法,先理平边角,再顺着纹路卷,厚重的卷轴在他手里转了两圈,最后用皮绳系紧时,发出 “咔嗒” 一声轻响 —— 那是他每次画完画都会有的动作,稳得很。
他往前站了站,刚好和云璃并肩,影子落在地上,像两座小丘。
“要计划。”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多余的字,却让云璃心里的慌劲压下去不少 —— 就像上次云柱歪了,他也是这么说的。
铃汐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睛,把没掉的眼泪都蹭在袖子上,连脸颊的泥点都晕开了。
她把白玉短笛攥得更紧,指腹按在笛身那朵小芽刻痕上,硌得指尖发麻 —— 这是她唤醒第一株草时,自己刻的。
“对!
不能就这么看着!”
她的声音还有点颤,却比刚才硬气了些,“我还能去喊新芽,你们也能…… 我们总能做点什么!”
朔夜就那么站着,深紫色的眸子里像结了层冰,冰下却像有暗流在撞。
他没看云璃的光,没看墨羽的卷,也没看铃汐的笛,只盯着书阁顶垂下来的瀑布 —— 水汽落在他银发上,凝成小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滴,滴在天书上,没声响。
时间慢得像停了,云璃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混着瀑布的轰鸣,心里慌慌的:他会不会转身就走?
会不会说 “没用”?
可他没走。
先是指节松了松,不再掐着天书的纹路,然后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 快得像风扫过,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叹。
“天真得…… 可笑。”
他抬手,“啪” 地合上天书,书页上的幽光瞬间灭了,连空气里的蓝都淡了。
皮绳勒住书脊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不过,也罢。”
他终于抬眼,目光第一次实实在在落在他们身上。
先看云璃,视线在她攥着星尘瓶的手上停了半秒 —— 看见她指节的白;再看墨羽,扫过他袖口沾的墨渍 —— 那是刚才滴的;最后看铃汐,瞥见她笛身上的泪痕 —— 是刚才眼泪砸的。
“或许,”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点,带点不易察觉的哑,像冰化了点水,“我们可以试试,去敲敲那扇快关紧的人间门。”
瀑布的水汽还在漫,落在三人之间,却好像没那么凉了。
云璃看着朔夜眼底的冰化了点,突然觉得掌心的星尘瓶,好像也没那么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