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那一声细若蚊蚋、带着绝望颤音的“儿臣……领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最后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是满殿文武各异的神色——有幸灾乐祸,有漠不关心,也有零星几点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宽大而陈旧的皇子袍袖拂过冰冷的地砖,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鸟,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踉跄转身。
背对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和玉阶,背对他那冷漠如霜的父王,背对他那两位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好”兄长。
在他转身的刹那,脸上所有属于“废物九皇子”的惶恐、悲戚与无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以及深嵌在眸底的一丝冰封的锐利。
阳光从殿门外斜射进来,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那影子竟不像一个落魄皇子,反倒像一柄即将出鞘的、隐忍的利剑。
他一步一步,踏出这令人窒息的殿堂。
身后,传来太子青冥清越却带着毫不掩饰得意的话语:“父王英明!
九弟能去混乱之都历练,实乃幸事。
儿臣定会安排妥当,确保九弟‘平安’抵达。”
“平安”二字,咬得格外重,其中的恶意几乎要溢满整个大殿。
三皇子青岚那阴恻恻的笑声也隐约传来,如同夜枭啼鸣。
青峰充耳不闻。
殿外高悬的烈日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也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思绪。
混沌阵体……混乱之都……这究竟是命运的嘲弄,还是否极泰来的契机?
返回那处荒草丛生的偏僻宫苑,还没踏进院门,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沉稳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那是一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服的老者,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腰背却挺得笔首,如同一棵历经风雨而不倒的青松。
他叫徐骁,是青峰那早己逝去的母妃留下的唯一忠仆,也是这深宫里,除却那枚玉佩外,青峰唯一能够稍微信任的人。
“殿下。”
徐骁的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沙哑。
他看到了青峰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当然是青峰刻意流露的),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
“徐伯,”青峰摆了摆手,阻止了他想要搀扶的动作,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甚至带着点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沮丧”,“收拾一下吧,三日后,我们出发去混乱之都。”
徐骁身躯猛地一震,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确切的消息,还是让他心头巨震。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们……他们真的……”徐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那是死地啊!
殿下您……慎言,徐伯。”
青峰打断了他,目光扫过空寂的庭院,示意隔墙有耳。
他走进屋内,在唯一的破旧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己凉透的粗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
“太子哥哥‘体恤’我,会派一队‘精锐’王宫侍卫,‘护送’我们前往。”
青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徐骁脸色更加难看。
王宫侍卫?
太子派来的人,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和催命符!
只怕还没到混乱之都,路上就会出各种“意外”。
“殿下,老奴拼死……不用拼死。”
青峰再次打断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徐伯,你信我吗?”
徐骁一愣,看着青峰那双此刻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仿佛与平日里那个懦弱、麻木的九皇子判若两人。
他虽不解,但一种多年未有的、近乎本能的信任感油然而生。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奴的命是娘娘救的,此生只效忠殿下一人!”
“好。”
青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去准备吧,轻装简行,除了必要的盘缠和那几件母妃的旧物,其他都不必带了。”
徐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老奴遵命。”
接下来的三天,这处偏僻宫苑仿佛成了王都里最热闹的地方。
当然,这“热闹”充满了奚落与践踏。
太子和三皇子派系的太监、宫女,乃至一些低阶官吏,络绎不绝地前来“道贺”。
美其名曰恭贺九皇子就封,实则言语之间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
“恭喜九殿下得封宝地,那可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去处啊!
哈哈!”
“听说那里民风淳朴(彪悍),殿下去了,定能‘感化’万民!”
“殿下此去,可要多多保重‘玉体’,听说那里缺医少药,气候恶劣得很呐!”
这些声音,如同苍蝇嗡嗡,吵得人心烦。
青峰始终扮演着那个懦弱无助的废物皇子,面对嘲讽,要么低着头一言不发,要么就是红着眼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将“绝望”和“恐惧”写在脸上。
而徐骁则如同最忠诚的护主獒犬,绷着脸,用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一次次地将这些不怀好意的访客挡在院外,实在挡不住的,他就站在青峰身后,用那双经历过沙场血火的冰冷眼神盯着对方,首到对方讪讪离开。
除了言语的羞辱,物资上的克扣更是变本加厉。
内务府拨发的所谓“就封用度”,少的可怜,而且多是些以次充好的东西。
马车是快要散架的,拉车的马是老弱不堪的,就连路上所需的干粮,也都是些粗糙发霉的饼子。
徐骁气得要去内务府理论,却被青峰拦住了。
“他们既然敢给,我们就敢收。”
青峰看着那堆“垃圾”,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省得路上,还要心疼浪费。”
徐骁看着自家殿下,总觉得殿下自从那日朝会回来,就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似乎……更沉稳了,也更让人看不透了。
第三天清晨,出发的日子到了。
天色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添几分凄冷。
宫门外,太子青冥竟然亲自来了。
他穿着一身华贵的常服,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细雨微风中,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看上去真像一位关心弟弟的好兄长。
他身后,跟着二十名身着明亮甲胄、气息精悍的王宫侍卫,以及一辆……比内务府分配的那辆好了不少,但也绝对称不上豪华的马车。
“九弟,”太子青冥迎上前,看着只带着一个老仆,拎着两个简单包袱,显得无比寒酸的青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语气却充满了“关切”,“此去路远,山高水长,为兄特来相送。
这队侍卫,皆是宫中好手,定能护你周全。
这辆马车,也比内务府那些强些,算是为兄的一点心意。”
他指了指那二十名侍卫:“这位是侍卫副统领,王虎,武士巅峰修为,这一路由他负责你的安全。”
名叫王虎的壮汉上前一步,对着青峰随意地抱了抱拳,眼神倨傲,毫无敬意可言。
青峰垂下眼睑,脸上挤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声音哽咽:“多…多谢太子哥哥……弟弟……弟弟一定不忘哥哥大恩……” 他甚至在袖中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让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太子青冥脸上的笑意更浓,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废物就是废物,就算给了他一辆好点的马车,一队侍卫,他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去混乱之都?
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好了,时辰不早,上路吧。”
太子拍了拍青峰瘦弱的肩膀,力道不轻,“记住,到了封地,安分守己,莫要丢了我们北凉王室的脸面。”
“弟弟……谨记。”
青峰“虚弱”地应道,在徐骁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向那辆马车。
钻进车厢前,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囚禁了他十六年,给予他无数屈辱的北凉王宫。
雨丝如织,宫阙巍峨,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太子青冥站在宫门前,微笑着挥手,那笑容在青峰眼中,与毒蛇吐信无异。
王虎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向着未知的、被称为“人间炼狱”的混乱之都方向驶去。
车厢内,青峰靠在并不舒适的软垫上,脸上所有的懦弱和悲伤瞬间褪去。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马车颠簸的节奏,神识却沉入体内,尝试着去沟通那篇玄奥的《混沌阵经》总纲,去感应胸口那枚贴身佩戴的、温润中带着冰凉的混沌玉佩。
母妃,您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
这绝脉之躯,这混沌阵体,又该如何打破枷锁?
混乱之都……那里等待我的,是万丈深渊,还是……潜龙腾飞之地?
马车驶出王都城门,将那座繁华与冰冷并存的城池远远抛在身后。
雨,似乎更大了些。
前路茫茫,杀机暗藏。
而青峰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佩,唇角,勾起了一抹无人得见的、冰冷而腹黑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