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厚重而温润,将一切杂音吸附其中;后者则单薄脆亮,任何声响都可能将其击碎。
禾韦晨换上深蓝色的工作服,开始将推车上如山的新书一一归类上架。
这是他最喜欢的时刻——在知识的密林里做一个沉默的园丁,只需遵循索书号的指引,便能在这方天地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秩序。
他的手指抚过书脊,像抚过琴键。
《百年孤独》、《麦田里的守望者》、《时间简史》……这些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指尖井然排列。
偶尔,他会停下动作,就着窗外的余晖读上一段文字,任由思绪在别人的故事里短暂栖息。
“同学,请问《追忆似水年华》的译本在哪个区域?”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禾韦晨抬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笔记本。
“在I区,法国文学那块。”
他轻声回答,指了指东南角,“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用了,谢谢。”
女生微笑着离开。
禾韦晨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心里却泛起一丝涟漪。
这种正常的、不带任何评判的交流,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初中的经历让他习惯了低眉顺眼,习惯了将自己隐藏在人群的缝隙里。
即便现在环境变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依然如影随形。
将最后一本《存在与时间》***哲学区的书架,他推着空车走向工作间。
墙上的时钟指向七点,晚自习的***刚刚响过,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就在他准备去整理阅览区的桌椅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顿住了脚步。
程星洋。
他坐在最靠里的位置,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书。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与白天在教室里那个浑身是刺的形象不同,此刻的他微微蹙着眉,手指在书页间快速翻阅,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禾韦晨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图书馆遇见程星洋。
事实上,几乎每个他值晚班的周二和周西,都能在这个角落看到对方。
有时是在做数学题,草稿纸上写满流畅的公式;有时是在读外文原著,旁边放着厚厚的词典;偶尔,也会什么都不做,只是望着窗外出神。
那个传闻中乖张暴戾的问题学生,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
禾韦晨不敢多看,推着车转身走向另一个区域。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天那个短暂的对视——那双眼睛里没有传闻中的戾气,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静,像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
“凭什么他就能这么嚣张?”
洗手间里,两个男生的对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禾韦晨停在水池前,低头假装认真洗手。
“不就是成绩好点吗?
天天摆着张臭脸。”
“听说他爸妈死后留了不少钱,亲戚都捧着他……”水声哗哗,掩盖了后面的话语。
禾韦晨关掉水龙头,默默走了出去。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扎在心上某个熟悉的位置。
他想起初中时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有意无意的排挤。
原来即便是程星洋这样耀眼的人,也逃不过流言的伤害。
回到阅览区,他开始整理散落的杂志。
经过程星洋的座位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桌上摊开的是奥赛级的物理习题集,旁边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推导过程。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从推车边缘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整个阅览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禾韦晨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他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抖。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先他一步拾起了书本。
程星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将书放回推车上。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谢谢……”禾韦晨低声道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星洋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己经重新坐回座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禾韦晨清楚地看见,在那一瞬间,程星洋的视线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一个不显眼的、细针脚缝补过的痕迹。
推着车走向工作间的路上,禾韦晨的心跳依然很快。
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因为那个转瞬即逝的善意。
原来平行线也会有意外交错的时候。
窗外,夜色渐浓。
图书馆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浮在黑暗中的岛屿。
禾韦晨站在工作间的窗前,看着楼下三三两两走向教学楼的学生。
在人群中,他看见了程星洋的身影——独自一人,单肩挎着书包,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想起洗手间里那些话语,想起程星洋专注的侧脸,想起那个无声的帮助。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茫茫人海中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但总有一些时刻,海浪会带来另一座岛的讯息,让彼此知道——我们都在同一片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