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烂账之中藏乾坤
房间陈设简单却整洁,与沈家昔日的奢华天壤之别。
沈玲珑被安置在此,门外守着两名目不斜视的亲兵,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那几本至关重要的账册,被随意地放在房间中央的木桌上。
沈玲珑额角的伤口己被府中的嬷嬷简单处理过,缠着干净的细布,刺痛感依旧清晰,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在桌边坐下,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本账册。
灰尘扬起,带着陈年墨迹和纸张腐朽的气味。
映入眼帘的,是典型的古代流水账记录,格式混乱,字迹潦草,且多处涂改。
若是寻常人,只怕看不了几眼就要头晕眼花。
但沈玲珑的眼中,却闪烁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这是她的战场。
数字和账目,是她最熟悉的语言。
她摒弃了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其中。
指尖划过一行行令人费解的文字和数据,大脑飞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开始进行归类、筛选、重构。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从黄昏变为浓稠的墨黑。
起初,账册的内容似乎印证了外界的猜测——巨额的金银流向不明,充斥着各种巧立名目的支出, “冰敬”、“炭敬”、“节仪”……名目繁多,数额惊人。
这俨然是一本沈崇明贪腐的铁证。
但沈玲珑的眉头却渐渐蹙起。
不对劲。
这些贪墨的记录,看似混乱,但若以现代审计的眼光仔细剖析,其内部逻辑却存在一种奇异的……“规整感”。
某些关键节点的处理方式,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留下的、可供追溯的痕迹。
这不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巨贪会留下的账目,反而更像是一本……故意做给某人看的“假账”?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
她甩开疑虑,继续向下深挖。
当翻到一本记录地方盐税上缴的账册时,她的目光骤然凝固了。
“景和十八年,江淮盐课,实入官银一百二十万两,另计‘损耗’、‘漕折’等项,计十五万两……”盐课!
这是古代税收的大头,也是最容易滋生贪腐的温床。
她仔细核对着入库数目与地方上报的产量、税率,手指在一个数字上反复敲击。
凭借着她对数字近乎本能的敏感和深厚的财税知识,一个巨大的、隐藏极深的漏洞,逐渐浮出水面。
按照朝廷规定的盐引制度和税率,江淮地区每年应上缴的盐税,至少应该在一百五十万两以上!
而这账面上的一百二十万两,即便加上那些名目不清的“损耗”,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数目!
中间近三十万两的巨额差额,不翼而飞!
是沈崇明贪了?
可这笔账做得极其隐蔽,若非她这种专业人士,几乎不可能从这些混乱的原始凭证中推算出来。
而且,如果真是沈崇明贪了,他为何不将账目做得更干净,反而要留下这些看似愚蠢、实则隐隐指向某种规律的痕迹?
除非……这巨大的亏空,并非沈崇明一人所为,甚至,他可能只是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幌子?
这账本,或许是他留给自己的后手,或者说,是一本指向真正蛀虫的“黑账”!
沈玲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她原本只想找到一个展现自己价值、换取生存机会的突破口,却似乎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漩涡。
她立刻摊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毛笔——用起来虽不顺手,但也勉强可行。
她开始以现代会计表格的形式,将账册中关于盐税的关键数据重新整理、誊录。
清晰的表格,首观的对比,让那个骇人的税收漏洞,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无所遁形。
同时,她也在草稿的角落,用极小的字,写下了基于数据推算出的补漏方案思路:严格盐引核销、建立独立的盐税审计流程、追查“损耗”名目的实际去向……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沈玲珑放下笔,揉了揉酸涩无比的眼睛。
看着面前这份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审计报告”初稿,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的投名状,也是她的催命符。
她知道,将这东西交出去,就意味着她正式踏入了这个王朝最顶级的权力斗争漩涡,再无退路。
但若不交,等待她的,只有为奴为婢,甚至悄无声息死去的命运。
赌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若非夜深人静,几乎难以察觉。
沈玲珑心中一动,迅速将写满核心分析的草稿纸折叠好,藏在袖中。
桌面上,只留下那几本原始账册和她刚刚誊录的、不含结论的数据对比表格。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慕容翊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并未披甲,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却多了几分居家的雍容与深沉。
他缓步走入,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桌上堆积的账册和那张写满奇怪符号(表格)的宣纸,最后才落到沈玲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一夜之期将至。”
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可有收获?”
沈玲珑站起身,因久坐而微微踉跄,但她立刻稳住了身形。
她将桌上那张数据表格轻轻推向慕容翊。
“王爷请看。”
慕容翊走近,目光落在纸上。
那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分门别类的数据,让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种呈现方式,他从未见过,却异常清晰明了。
“这是何意?”
“这是民女根据账册中江淮盐税记录,重新整理的数据。”
沈玲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账面所载,与按朝廷规制应收之数额,存在巨大差额。
仅景和十八年一年,缺口便在三十万两白银以上。”
慕容翊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十万两!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足以支撑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一年的开销!
他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沈玲珑,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你可知道,污蔑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
仅凭你一面之词……民女并非一面之词。”
沈玲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指尖点向那些原始账册,“证据,皆在其中。
账目记录方式虽混乱,但各项收支、盐引数量、地方上报产量,均有迹可循。
王爷可派遣精通算学之人重新核算。
至于这表格……”她顿了顿,道:“不过是让数据说话的一种方式罢了。
一目了然,不是吗?”
慕容翊沉默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那张颠覆他认知的表格,以及表格上所揭示的触目惊心的数字。
他掌管刑狱、军务,对财政虽非极致精通,但基本的判断力还在。
这女子所言,极可能是真的!
他想起沈崇明倒台前,曾数次在朝堂上隐晦提及盐政积弊,却都被其他官员以“祖制难改”、“情况复杂”为由驳回。
如今看来……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眼前这个女子,不仅镇定得异于常人,更身负如此惊人的能力。
她就像一把突然出现的、过于锋利的刀。
用得好,或可斩断朝中毒瘤。
用不好,则可能反伤自身。
“你为何要指出这些?”
慕容翊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探究,“你可知,这可能会让你死得更快。”
沈玲珑抬起头,烛光在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跳跃。
“因为民女不想死,更不想永世为奴。”
她回答得首接而坦荡,“民女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微末伎俩,或可为我朝国库,追回些许损失。
民女愿以此残躯,戴罪立功,为朝廷,也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她将自己的目的说得***而功利,反而显得真实。
慕容翊凝视她良久,房间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终于,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宣纸。
“此事,若真有出入,本王自会查证。”
他语气依旧平淡,但态度己然不同,“在你,是功是过,尚未可知。”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将那页写着惊世秘密的表格,紧紧攥在手中。
房门再次关上。
沈玲珑脱力般坐回椅子上,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与慕容翊的每一次对峙,都耗费她巨大的心力。
但她知道,她成功了第一步。
她不仅找到了生机,更在慕容翊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怀疑”与“价值”的种子。
而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悄然褪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