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不好当

“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你们不是说这个春节要回家嘛，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啊？”

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裴萱宁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太明显的局促。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台开着摄像头的平板，屏幕上投放着只有在线课堂或是商务会议时才会用到的多屏视频app。

如果不是她这熟稔的称呼，可能真会有人误以为她敬业到大晚上的还在自家卧室里加班。

“闺……女，爸爸这边……的工程快结束了，再……有半个月就能回国了。”

裴清文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显然是网络信号不太好。

但裴萱宁能看清，她老爸正笑得傻憨憨地站在大太阳下，脸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光亮，甚至能完美混入当地土著。

他戴着顶红色的安全帽，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对讲机，身上显眼的亮橙色安全背心也没脱下，和裴萱宁记忆中老爹年轻时相貌堂堂的样子大相径庭。

裴清文是华建三局的中层领导，因为工作原因，他一年到头就没几天在家，最近更是被外派到非洲做了大半年的工程，据说是负责华国援建的大型水利项目。

“妈咪，你呢？”

“我还在税局加班，最近有个小明星和他的公司涉嫌偷税漏税被人举报了，局里正在加班加点查这事儿呢，你有事说事，别绕弯子，你老妈忙着呢。”

细看之下，刘美惠的眼角己经有了淡淡的细纹，但她身上那股子成熟女性独有的魅力，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

她戴着一副斯文的金丝框眼镜，神情一丝不苟，看起来就是刻板印象里的高知女性。

但她的视线却并没有对准摄像头，而是专注地注视着一旁的电脑屏幕，手上敲打键盘的动作也从未停下，仿佛给女儿打视频电话只是工作之余顺带着完成的任务。

刘美惠女士的工作狂属性裴萱宁是见识过的。

她不仅是单位里远近闻名的女强人，更是税局里少见的女性领导，连她手底下的那群公务员私底下都管她叫“拼命三娘”。

在别人眼中，裴萱宁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相当畸形的家庭环境里。

她小时候基本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快读初中了，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渐渐力不从心，刘美惠和裴清文这才把她接回了家。

只是回家后，她这对不太着调的父母也是整天不着家，从初中到大学都一路把她丢进寄宿学校里读书。

就算是周末或假期回家也是首接给钱，让她自个儿去外面解决一日三餐。

裴清文不忙的时候还会偶尔带她出去玩玩，刘美惠每次有空回家就都是鸡娃，不是监督她功课，就是带她出去报兴趣班和补习班。

她可以说是在童年时期没怎么正经享受过父母的宠爱。

现在想来，都这样了还没长歪己经算她有本事了。

裴萱宁在屏幕这头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本应是充满欢乐氛围的家庭聚会怎么就被她开出了一种强制加班的淡淡死感呢？

“爸妈，我工作这段日子也攒了点小钱，要不这个春节我们一家去马尔代夫玩一趟吧？

我出钱。

说来，我们一家好像还从没一起出去旅过游呢，可不可以在散伙前满足一下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呢？”

裴萱宁说话的语气很是轻松愉快，但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觉得有些沉重。

事实上，裴清文和刘美惠在两个月前就瞒着裴萱宁，私下里谈好了口头的离婚协议，只是碍于各自手头都有没忙完的工作，这才没去办手续。

他俩前几天商量好，趁着春节假期两人都有时间，去民政局把离婚证扯了，这才走过场似地通知了她一声。

不是不爱了，也不是移情别恋了，只是两人心中都有除了小情小爱以外更远大的抱负和理想。

与其纠缠在一起互相拖累，还不如就此放过，各生欢喜。

两个“野”惯了的人能拖这么多年才离婚，裴萱宁其实很清楚，她才是父母心中最沉重的牵挂。

但她如今己经大学毕业，工作也己步入正轨，她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也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不再是需要父母小心掂量的“易碎品”。

他们这个时候离婚，刚刚好，对于她的影响也是最小的。

裴萱宁也说不好知道这个消息后，自己心里是释然更多一些还是遗憾更多一些。

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会支持父母所有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犯不……着啊闺女，你爸又不是没钱了，怎么能……用姑娘的钱呢？

你想旅游我OK，但你赚的钱你……就紧着自己用吧，旅游的钱你爸给你出！”

虽然裴清文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他回复的速度很快，立马就应了下来，只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多嘴挖苦了两句：“我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闺女，你真……能劝得动她吗？

不是我说啊，她就跟头倔驴似的，有时间当牛马没时间做人，你确定你能搞定她？”

虽然裴清文并没点名自己话中的“她”是谁，但在场的三人都心照不宣。

裴萱宁早就习惯了父母之间会时不时互相放狠话的相处模式，对此并不在意，她转头看向刘美惠，眼中满是希冀与孺慕。

刘美惠没说话，连她之前不停敲击键盘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空气中的沉默太过漫长，就在裴萱宁忍不住要开口宽慰一句“您如果不想去也没事”时……“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刘美惠垂下眼眸，轻轻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轻声细语地说了句，“好，我去。”

-20XX年一月末，春节假期，马尔代夫某海岛度假酒店。

“哇，爸爸妈妈，这几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最最开心的几天，我真的太感谢你们两个大忙人能百忙之中抽空陪我出来玩一趟了！

即使我知道你俩从今往后就要分道扬镳了，我也觉得好开心，谢谢爸爸妈妈！

我永远爱你们！”

裴萱宁这遣词造句，乍一听阴阳怪气的味儿是挺浓的，但搭配着她脸上激动又满足的神情，裴清文和刘美惠都知道，这只是女儿发自肺腑的感受。

“闺女，你找的这家酒店真不错，风景顶好，服务也周到，爸爸给你埋单。”

裴清文站在面朝大海的巨大落地窗前长吁短叹。

刘美惠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宁宁的眼光很好。”

一次海岛出行让针锋相对的两人都收起了身上的刺，找回了一些当年相恋时的感觉。

“老婆，要不咱俩趁现在把协议签了吧，即使以后回想起来，至少这一刻也是开心幸福的，不是吗？”

刘美惠难得认同一次丈夫的观点，她微微颔首，放下手中冒着气泡的香槟，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摸出三份文件和两支签字笔。

“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

“我信你。”

裴清文一点儿没废话，压根儿没看其中的内容，接过文件和笔后就首接翻到最后的签名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就不怕我在协议里动手脚？”

刘美惠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虽然与她聚少离多，却也风风雨雨一起走过快三十个年头的男人。

“我相信你的能力。”

裴清文签完字后就把离婚协议递了回去，脸上的笑容很明媚，露出明晃晃的八颗白牙。

裴清文深知，在她心里，认可她的能力远比认可其他更重要。

刘美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提笔在文件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老婆，分开之前咱俩还能再抱一个吗？”

裴清文站起身，主动伸出双手，做出一副要拥抱的姿势。

“抱一个！

抱一个！

抱一个！”

裴萱宁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边拍手打着节奏，一边站在旁边跟着瞎起哄。

刘美惠迟疑片刻，也站起身，越过身前的茶几，投入那个在记忆里都有些久远的怀抱。

“阿惠，我们分开了以后，你应该会比现在活得更快乐些吧。”

刘美惠把脸窝在裴清文的胸膛里，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回话。

“爸爸妈妈，我也要抱！

我也要加入你们！”

裴萱宁很不要脸地从一边加入进来，紧紧搂住身前两人。

“爸爸妈妈，宁宁永远爱你们，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哦。”

三人正煽情地抱作一团，不想外面一阵喧哗声传来。

“海啸来了，快跑啊！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酒店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裴清文没太听清，他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往窗外看去，只见刚才还一片宁静的海面上，滔天巨浪裹挟着势不可挡的洪流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小心！”

裴清文下意识地拉过妻子和女儿，将她们紧紧护在自己身下。

随着一阵刺耳的呼啸声掠过，一切又都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