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宿镇口民国十六年，初秋。夜色沉得像覆了层墨，风从山口吹来，
带着冷湿的气味。破旧的马车一路颠簸着，赶车的老汉哼着小调，马蹄踏在烂泥路上，
溅出斑驳的水迹。车厢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穿青布长衫，神色略显倦怠。
他名叫林霖，是苏南盐商的账房先生，因一桩账目纠纷被派往江南腹地的小镇查账，
原本该在午时抵达，怎料路遇塌方，只得摸黑赶路。老汉嘴里叼着旱烟，
抖了抖缰绳：“林先生，这前头就是‘冯湾镇’，咱得歇一晚，明儿一早再赶去县里。
”林霖掀帘往外看，只见前方灯火稀疏，一条石板街弯弯曲曲延伸进雾里。
街边铺子多已关门，只有一家茶馆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影在纸糊窗上摇晃，
像风中欲灭的魂火。“走了一日，总算能歇脚。”林霖叹了口气，提着书箱下了车。
茶馆的招牌斜挂着，上书“三合茶肆”，门口坐着个老掌柜，瘦得像干柴，半眯着眼，
似睡非睡。见人来，他缓缓睁眼，沙哑地问：“夜宿？还是打尖？
”林霖抱拳一礼：“掌柜的，打尖歇脚，明早就走。”老掌柜点头：“后头有间厢房，
陈旧了点，你若不嫌弃，就住那吧。”说罢，他递上一盏茶。茶色浓得发黑，浮着几片叶梗。
林霖喝了一口，微苦，带股土腥味。“掌柜的，这镇子似乎冷清得很。”他随口问。
老掌柜抬头，瞳孔在烛火里闪动，似笑非笑：“冯湾镇向来如此，
自打——冯家纸铺那桩事后，就更冷清了。”林霖一怔：“冯家纸铺？”老掌柜低头擦桌子，
声音压得很低：“十天前，冯家灭门，全家上下七口，一个不剩。官府封了门，
却不许人靠近。可有人说，夜里那铺子里，还能听见剪纸的‘唰唰’声……”风忽地灌进屋，
烛火猛地一跳。林霖心中微动——他从小信命，也信怪，但身为账房，脑子里总有几分理性，
不愿轻信。可老掌柜的语气太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已成常事的怪事。他笑了笑，
想岔开话题：“冯家是做纸扎生意的？”“是啊。”老掌柜叹气，“冯掌柜手艺一绝，
扎的纸人能似活，眼珠一描，连婴儿都要哭……可他那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没人知道。
”林霖打了个寒颤。夜更深了，外头风声呼啸。茶馆后院的小厢房里，一盏孤灯微亮。
林霖脱下长衫，正欲歇息，忽听院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木牌落地。他推门出去。
院里空荡荡的，唯有风吹动纸灯笼，“呜呜”作响。灯笼上画着个黑漆漆的“冯”字，
笔画凌厉。林霖皱眉，刚想回屋，忽听到一阵轻微的**“唰唰”声**，像剪刀裁纸，
断断续续，从远处传来。声音来自街的尽头。他顺着街望去，雾气翻滚间，
似有一盏孤灯亮着——那灯的光极怪，偏青，照得雾中像漂浮着人影。
“冯家纸铺……”老掌柜的话，忽然在耳边回响。林霖咽了口唾沫，正想回房，
忽见那盏青灯忽闪几下，像是有人隔着雾对他招手。他心头一阵发麻，赶紧关门上闩。半夜，
林霖迷迷糊糊睡着，却又被一阵轻敲窗声惊醒。“笃……笃笃……”声若细骨敲木，
节奏诡异。他屏住呼吸，缓缓回头。窗纸微鼓，像是有人在外面用指节轻碰。月光透进来，
照出一根细长的影子，滑过窗纸，像一根纸条被风牵引着。“风……一定是风……”他喃喃。
他正要重新躺下，忽然——窗纸上浮出一个人形的影子，脸极长，四肢不成比例，动作僵硬。
影子歪着头，缓缓抬起一只手，五指如剪刀，正对着他。林霖猛地坐起，抓起书箱抵在胸前。
那影子却没有动，只在窗纸上停留片刻，随后轻轻一划——窗纸裂开一道口子。
屋里立刻凉了半截。林霖伸手点亮油灯，光一亮，那影子便消失无踪。他大口喘气，
额头冷汗涔涔。“幻觉……一定是幻觉。”他低声安慰自己。可当他转头时，
却发现桌上那盏油灯的灯芯下，压着一片纸屑——是人形的纸脚，剪得极细，
纸边还带着湿痕。屋外，风声又起。远处那盏青灯，在浓雾中微微摇曳。
第二章：冯家纸铺清晨，雾气未散。林霖醒来时，屋外一片灰白。
昨夜的事如噩梦般萦绕脑中，他坐在床沿，盯着那片纸脚，纸边已干，卷曲成细丝。
他想起昨夜窗上的影子，心头一阵发紧。可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多疑：不过是异乡风冷，
心生幻觉罢了。收拾行李时，他忍不住将那片纸脚用帕子包好放入怀中。理智告诉他该扔掉，
可某种模糊的好奇，却让他舍不得丢。出了茶馆，镇口一带仍寂静无声。街上铺着碎石，
湿气极重。几个挑担的汉子路过，见他外乡打扮，都只是远远瞥一眼，不敢靠近。
他拦下一人问路：“这冯家纸铺，在哪条巷？”那汉子脸色微变，
低声道：“你问那地方做什么？那屋……不干净。”林霖笑笑：“我做账的，
听闻冯掌柜当年替各大行会扎纸，想看看账目是否与盐商往来。”汉子犹豫片刻，
终是伸手指了个方向：“穿过石拱桥，第三条巷子尽头。
屋上挂着一盏青灯……但我劝你别去。”说完，脚步飞快地走了。——林霖顺着指路走去。
石桥下水流浑浊，浮着残叶。桥那头的巷子狭长阴暗，两旁屋檐低垂，
连天光都被遮得七七八八。他走到尽头，看见那家纸铺。屋门紧闭，
门楣上漆黑的招牌已剥落，隐约可辨出“冯记纸扎”四字。门口堆着几具纸马、纸人，
雨水打湿后塌陷变形，白纸皱缩，像是泡烂的人皮。最诡异的是，那盏青灯还在门梁下挂着。
灯油不多，却燃得极稳，风吹也不灭。林霖心口一紧，还是抬手推门。门轴“吱呀”一响，
空气中弥漫着纸灰与糨糊的气味，还有一丝……像血的腥甜。屋内昏暗，
四周摆满半人高的纸偶：有官员、丫鬟、孩童、寿婆，形态逼真。有人抬轿，有人作揖，
有人低眉拈花。林霖咽了口唾沫。靠墙的一处木桌上，放着冯家的账本。纸页已发黄，
封面上印着淡淡血指痕。他翻开第一页，只见字迹歪斜：＞ “丁卯年七月初九，冯某受托，
为沈府扎七日冥仪。夜梦纸人拜我，言‘魂未足’，醒后烛泪三道。”翻到后页，
笔迹愈发凌乱，像是在颤抖中写下：＞ “八月二十夜，纸人起立。吾妻惊厥，长子奔逃。
剪刀自舞，屋内皆惊呼——余……不敢记……”此页之后，空白一片。林霖只觉指尖发凉。
忽然，桌下传来“咔嚓”一声，像木板断裂。他俯身看去，只见一只纸手从缝隙里伸出，
蜷曲着，抓住了他的鞋尖。“啊——！”他倒退几步，撞倒一尊纸官。那纸官应声倒地，
胸口破裂，露出一张泛黄的纸符——符上歪歪写着“禁行”二字。“禁行……”林霖喃喃。
还未来得及多想，屋顶忽然传来脚步声。“嗒——嗒——嗒——”极慢，极重，
像是谁穿着木屐在屋梁上走。他仰头，只见尘灰簌簌落下。脚步在他头顶停住了。
林霖屏住呼吸，屋中死寂。下一瞬——一张纸脸从梁上垂下，倒悬在他面前。
那是冯掌柜的脸。纸做的，画得极像，嘴角却裂得极大，露出里头两排用墨笔描的牙齿。
纸脸在空中微微晃动，嘴巴竟缓缓张开。从中传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嘶哑、干涩，
仿佛有人在撕破麻布。林霖魂飞魄散，转身欲逃，却看见门口的纸人一个接一个动了。
他们的纸关节在折叠声中抬起，纸手撕裂空气，“唰唰”作响。有人摇纸扇，有人举烛火，
有人空洞的纸眼正对着他。“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他跌撞着往外冲，
掀倒半壁供桌，纸灰扬起。那盏青灯猛地暗了一瞬，又亮起，灯焰偏向他奔逃的方向。
他跨出门口的一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账房先生，
替我——记一笔冥债……”他回头，只看见纸铺内的青灯熄灭。——林霖跌出巷子，
浑身冷汗。直到日上三竿，他仍浑浑噩噩地走回茶馆。掌柜见他脸色惨白，
问道：“你去了那冯家？”林霖哆嗦着点头。老掌柜叹气，眼神复杂：“你若真去了，
那冯家的冥债，怕也记在你头上了。”“什么冥债？”林霖急问。“冯掌柜为人扎纸多年，
据说每扎一纸人，需写其魂名，若魂不入，冥债便欠。欠多了，人要还——可冯家人都死了，
那债，只能算到第一个踏进去的人头上。”林霖只觉心口发凉。“别怕。”老掌柜又道，
“若梦见有人请你‘剪纸’，千万别应声。”他想再问，老掌柜却不再开口，
只是缓缓点了三炷香，插在柜台后的木盒前。木盒上写着两个字：“冯灵”。——当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