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引以为傲的知识储备和解题速度,在这里显得如此单薄。
理论物理的专业课上,教授语速极快,板书上的公式如天书般蜿蜒,许多概念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周围的同学似乎都能轻松跟上,不时点头,或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记录。
只有他,盯着黑板,感觉那些符号像陌生的星辰,彼此孤立,无法连成他熟悉的图谱。
微积分课上,他更是遭遇了当头一棒。
老师讲解一个多重积分的应用实例时,首接使用了全英文的教材片段和多媒体演示。
谢和顺的英语阅读能力尚可,但听力,尤其是带着各种专业术语和快速连读的学术英语,让他如同在听噪音。
他看着旁边一个女生流畅地切换着中英文参考资料,手指在触控屏上标注重点,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差感攫住了他。
下午是大学计算机基础。
当他坐在电脑前,面对复杂的编程界面和陌生的指令时,手指僵硬,无所适从。
开机、登录校园网络这些基本操作,还是赵大庆在旁边手把手教的。
他看着陈启明那边,键盘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代码行云流水般在屏幕上滚动,仿佛在演奏一曲他完全听不懂的交响乐。
“谢和顺,”老师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空白的编辑界面,微微皱眉,“遇到困难了?”
他脸上一热,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刚开始都这样。
课后可以去机房多练习,或者问问熟悉的同学。”
老师语气温和,但那份“理所当然你应该会”的潜台词,让谢和顺更加难受。
傍晚,他独自一人坐在宿舍的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崭新的、却让他感到无比沉重的教材。
那本土黄色的笔记本放在一边,他却没有勇气打开。
笔记本里勾勒的“星图”,那个连接知识、改变乡土、充满浪漫想象的未来,在现实学业的沉重打击下,显得如此虚幻和可笑。
“努力读书,才是你的出路。”
他想起自己在火车上写下的那句话。
可现在,路在何方?
他连跟上课程的步伐都如此吃力。
“咋了,哥们儿?
愁眉苦脸的。”
赵大庆拎着热水壶回来,看到他这副样子,凑了过来,“被课程虐了?”
谢和顺苦涩地点点头。
“正常!”
赵大庆一拍大腿,“我跟你说,我刚上C语言的时候,连‘hello world’都能打错!
你看我现在……”他指了指桌上那几个半成品的机器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别急,慢慢来。”
这时,陈启明也合上了电脑,转过头,难得地主动开口:“是微积分还是计算机?
微积分的课件和部分录屏,我可以发你。
计算机基础,图书馆三楼有配套的入门指导书,比教材更浅显。
另外,”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谢和顺空荡荡的桌面,“你需要一台电脑。
很多作业和资料查询都离不开它。
如果需要性价比推荐,我可以给你几个配置单。”
室友的关心像微弱的火苗,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厚重的迷雾。
“谢谢。”
他低声道谢,心里却清楚,最大的问题,不是资料,也不是工具,而是他自己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学习基础和与这个新世界脱节的能力。
他拿起那本土黄色笔记本,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阿婆和三叔公的叮嘱言犹在耳,围龙屋下的星空仿佛还在眼前闪烁。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就在这时,他的电子手环轻微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消息,来自林雪学姐:“谢和顺同学,一切都还适应吗?
学生处这边有一个勤工助学的岗位,是整理图书馆的科技类期刊,可能需要一些物理基础,感觉你可能合适。
有兴趣的话,明天中午可以来学生处了解一下哦~ PS:顺便也可以帮你熟悉一下图书馆的检索系统 ^_^”看着那条信息,谢和顺沉寂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随即又加速起来。
是巧合,还是她听说了什么?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北京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照成暗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
他知道,他不能再沉溺于沮丧之中。
他的“星图”需要重新校准,不是基于想象,而是基于这个残酷而真实的现实坐标。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终端,开始搜索陈启明提到的计算机入门指导书,然后在回复框里,认真地键入:“谢谢学姐,我明天中午会准时过去。”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在浩瀚而陌生的星海中,终于抓住了一缕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星光,指引着他,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的方位。
前路依然迷茫,但他必须,也只能,迎难而上。
午后,他按照约定,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学生处。
林雪学姐己经在门口等他,依旧是扎着利落的马尾,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笑容明亮。
“来啦?
走,我带你去图书馆,岗位面试和熟悉环境一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北华联合大学的图书馆是一座宏大的现代建筑,进入其中,谢和顺仿佛踏入了一个由知识和精密秩序构筑的圣殿。
高耸的书架如同钢铁森林,一眼望不到头,安静得只能听到中央空调的低鸣和偶尔翻书的沙沙声。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某种电子设备散热后的特殊气味。
林雪带着他穿过一排排密集的书架,前往管理办公室。
她边走边低声介绍着各区分布,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和顺跟在她身后,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两旁书架上那些厚重的、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典籍所吸引。
《量子场论导论》、《时空的几何结构》、《认知神经科学前沿》……这些书名对他而言,既是诱惑,也是无声的威压。
就在他分神仰望一架顶层的书籍时,没注意到林雪突然停步转身。
“砰——”一声闷响。
他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她身上,额头磕到了她的肩膀,鼻子嗅到了一缕极淡的、像是茉莉混着阳光的清甜气息。
“啊!
对不起!”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谢和顺瞬间涨红了脸,连耳根都烧了起来,窘迫得无地自容。
“对、对不起,学姐,我没看路……”他慌乱地后退一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林雪揉了揉肩膀,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月牙般的眼睛里满是善意的揶揄:“没事没事,是我突然停下来想指给你看那边就是物理区的。
你这脑袋……还挺硬的嘛。”
这份善意的调侃让他更加尴尬,只能讷讷地低下头。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从尴尬跌入了更深的窘迫。
在管理办公室,一位表情严肃的图书管理员老师简单询问了他的情况后,交给他一个任务作为“面试”:“同学,你去三楼的过期期刊区,把最近回收的《物理评论》系列按照年份和期号重新整理上架。
这是排架规则。”
老师递给他一张复杂的索书号对照表。
谢和顺拿着表格,信心满满地去了。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排序”和“归纳”,是他擅长的事情。
可当他推着小车,面对那堆积如山、索书号密密麻麻、且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混乱的期刊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有些合订本极其沉重,他搬动时颇感吃力;有些期刊的索书号印刷模糊,需要反复核对;更糟糕的是,他对这个图书馆的排架体系完全陌生,经常为了找一個准确的位置,在高大的书架间来回穿梭,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蚂蚁。
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额发。
他感觉到周围有零星的同学投来目光,似乎在他这个笨手笨脚的新生。
一种熟悉的、如同在课堂上听不懂讲时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就在他对着一个怎么也找不到位置的册子束手无策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边。
“遇到麻烦了?”
林雪的声音很轻,怕打扰到别人。
谢和顺羞愧得几乎不敢抬头。
林雪没有多问,只是拿起那本期刊,看了看索书号,又抬头扫了一眼书架,随即轻盈地踮起脚尖,从比他视线略高的一层抽出了几本期刊,腾出了一个空位,精准地将手中的册子插了进去。
“这些老期刊的排架规则有点特殊,需要结合分类号和到馆顺序。”
她一边熟练地帮他整理着推车上杂乱的书册,一边低声解释着,“你看,这个字母组合代表的是……”她靠得很近,讲解时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谢和顺僵硬地站着,大脑一半在拼命记忆她说的每一个字,另一半却不受控制地被其他细节占据——她专注侧脸上细微的绒毛,她翻动书页时纤细灵活的手指,以及她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让他心跳失序的清香。
这一刻,在浩瀚书海的包围下,在方才的尴尬和此刻的窘迫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羞愧和某种朦胧悸动的复杂情绪,在他心间疯狂滋长。
知识带来的威压依旧存在,但眼前这个耐心引导他的女孩,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书架间沉重的阴影,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照進了他慌乱的心湖。
“明……明白了,谢谢学姐。”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雪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不客气。
慢慢来,刚开始都这样。”
那笑容,比图书馆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还要明亮,瞬间定格在了他此日的记忆里,也悄然烙印在了他那幅需要重新校准的“星图”之上,成为了一个崭新而重要的坐标点——一个让他心动,也渴望追赶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