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木知月第一章 空心秤杆响叮当绍兴十二年的临安城,
望江坊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尘世画卷。晨曦轻柔地洒落,晨雾在街巷间悠悠弥漫,
空气中交织着韭菜花那清新的芬芳与腌笃鲜醇厚诱人的香气,
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市平凡日子里的温馨与富足。烧板少半斤,这人呐,
是这菜市上出了名的精明。此刻,
他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颗带着晶莹露水的白崧摆上那略显陈旧的摊子。这颗白崧,
宛如一颗翡翠雕琢的珍宝,在摊位上散发着自然的生机。而就在此时,
东市桥头的胡麻油饼摊子那边,已经悠悠飘来了第三缕焦香。那焦香如同一只无形的手,
轻轻撩拨着周围人的嗅觉神经,引得不少人暗自咽了咽口水。“烧板哥,
新制的七两秤可还趁手?”隔壁卖咸鱼的马六娘,像只灵活的猫一般探过头来。
她那一双眼珠子,在秤杆上滴溜溜地打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明劲儿。
她头上插着的那支铜簪子,样式倒是普通,可簪头刻着的貔貅却极为醒目。在阳光下,
那貔貅仿佛活了一般,张着大口,像是要把整个菜市的金银财宝都一股脑儿地吞进肚里去。
这马六娘,平日里就爱占些小便宜,说起话来也是尖酸刻薄,可在这菜市上,
却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烧板微微抬起头,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伸手轻轻摸着那油光水滑的枣木秤杆。他的指腹在秤星上轻轻摩挲,动作轻柔而又专注,
仿佛这秤杆是他最珍视的宝贝。这杆空心秤,可是城南张铁匠的得意之作,
七两的东西在这秤上,能称出一斤的份量,这可是烧板用来多赚些钱财的“秘密武器”。
昨夜里,他可是关起门来,拿铜钱试了十七八回。每一次,当秤砣滑到“定盘星”时,
秤杆总会往右偏半指宽。不过,这细微的偏差在他看来,正是这秤的精妙之处。
“马嫂子说笑了,咱这秤可是城隍庙开过光的。”烧板说着,
把秤杆往那厚实的青石案上重重一磕。随着这一磕,空心木管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这秤的“与众不同”。晨光温柔地洒下,
秤钩上沾着的菜叶泥点都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好似在为这小小的菜市增添一抹别样的色彩。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缓缓走来。
她的青布裙角沾着新泥,脚步轻盈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
烧板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她腰间挂着的鎏金香球吸引住了,那香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让烧板忍不住喉咙里咕咚咽下口唾沫。他心里暗自琢磨着,
这妇人定是出自富贵人家,今日可得好好做这单生意。“小娘子要些什么?
这崧菜是昨夜冒雨收的,您瞧这菜帮子还带着龙王爷的眼泪呢。
”烧板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声音也不自觉地温和了许多。他一边说着,
一边用手轻轻拨弄着菜堆,试图向妇人展示这些崧菜的新鲜。妇人微微抬起手,
那纤细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她伸出食指,
在菜堆里轻轻拨弄两下,动作优雅而又从容。“要三斤。”她的声音轻柔,
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话音未落,西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
原来是巡街的赵押司带着两个衙役大摇大摆地晃过来了。那铁链子在地上拖出哗啦啦的声响,
仿佛是一种无形的威慑,让周围的小贩们都不禁紧张起来。烧板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微微发抖,
那原本在秤星花间熟练游动的秤砣,此刻也像是没了主意,在星花间来回打转。
空心木管里的铜珠也跟着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倒像是给这紧张的称量场面添了一段别样的配乐。就在秤杆翘得比赵押司的官帽还高的时候,
那妇人突然伸手掀开帷帽。她柳眉倒竖,眼神中透着一股威严,大声喝道:“且慢!
”这一声喊,犹如平地惊雷,让整个菜市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二章 猪尿泡里藏乾坤望江坊的青石板路,
在六月炽热的暑气下仿佛被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热气,那股子闷热劲儿,
好似要把这坊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煮沸。张屠夫的肉铺就在这热闹的坊中,
他那把平日里不离手的斩骨刀,此刻正稳稳地在案板上被磨得锃亮,刀锋闪烁着寒芒,
竟映着他那满是络腮胡的脸上星星点点的油星子,这刀光乍现,
倒好似在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天气里硬生生劈出了一道凉气。张屠夫今儿个可是有心思的,
特意留了个猪尿泡,那猪尿泡被吹得鼓鼓囊囊的,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挂在他腰间,
随着他的走动,一颠一颠的,活像揣着个会喘气的钱袋子。只见他迈着那粗壮有力的步伐,
整个人透着一股豪爽又带着些狡黠的劲儿。“赵押司早啊!”张屠夫这一嗓子,声如洪钟,
那音量大得,震得屋檐下正眯着眼打盹儿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起,
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魂儿都没了。说罢,他那如蒲扇般宽大厚实的大手,
随意地往案板下一掏,便轻轻松松地拎出条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猪后腿,
满脸堆笑地递向刚走过来的赵押司。“昨儿个特意给您留的,您瞧瞧这肉纹,啧啧,
比苏学士的字画还讲究呢!这纹理,这成色,整个临安城您可找不出第二份儿来!
”张屠夫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用手轻轻拍了拍那油纸包,
仿佛在向赵押司展示一件稀世珍宝。赵押司一听,那原本就不大的三角眼顿时弯成了月牙,
可嘴上却假惺惺地推辞道:“这怎么使得……这多不好意思啊。”然而,话还没说完,
那油纸包已然被他不着痕迹地塞进了身旁衙役的褡裢里,动作娴熟得很,
仿佛这样的事儿已经做过无数回。张屠夫见此,脸上笑意更浓,趁势往前凑近了些,
用手半掩着嘴,压低声音,
神秘兮兮地对赵押司低语道:“东头菜市有杆子秤不大对劲……我瞅着那秤有猫腻儿,
您可得多留意留意。”赵押司微微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就在这时,
在不远处,有个人正紧张得不行。帷帽妇人悄悄掀开面纱,
露出的赫然是城南绸缎庄的周寡妇。这周寡妇啊,可是个厉害角色,
上月刚用那褪色的绸缎狠狠坑了马六娘两贯钱,此刻她正站在菜摊前,
手指上那枚翡翠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却正扣着卖菜的烧板的七两秤杆,一脸的盛气凌人。
“三斤崧菜该是这个数?”周寡妇说着,便从袖中慢悠悠地摸出个戥子。这戥子可不一般,
金丝楠木的秤杆光滑油亮,上面还精心嵌着西洋玻璃珠,在阳光的照耀下五彩斑斓。
据说这宝贝是番商从遥远的波斯带来的,那精密程度,能称出蚊子左腿比右腿轻几钱呢,
在这市井之中,可算是个稀罕物件儿。烧板看着周寡妇拿出这稀罕玩意儿,心里直发慌,
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正紧张着呢,
眼角的余光瞥见赵押司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踱步而来。这一下,
烧板突然想起张铁匠之前的嘱咐:“空心秤遇水则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他猛地抄起一旁的陶罐,不管不顾地就往秤杆上泼去,一时间,
菜叶混着泥水顺着秤杆的木纹潺潺往下淌。“叮铃哐啷——”几声清脆的声响传来,
秤杆里竟然滚出三粒铜珠,那铜珠在青石板上欢快地跳着,仿佛是在敲响烧板的丧钟,
每一声都像是要命的圆舞曲。“好个奸商!”周寡妇见状,那尖嗓子瞬间响起,
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这三伏天的热浪。“昨儿坑我二两绸缎,今儿又短我菜钱!
你这黑心肝的,我绝饶不了你!”她一边叫嚷着,
手腕上的金镯子随着她激动的动作叮当乱响,那声音,活像在给她这声声控诉打着节奏。
张屠夫一看这热闹,赶忙凑了过来,腰间那猪尿泡晃得像个得胜鼓,
仿佛在向众人宣告着什么。只见他手起刀落,刀尖轻轻一挑,
那猪尿泡便在空中划出道油亮的弧线,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在了烧板的秤盘里。
“诸位瞧好啦!”张屠夫大声喊道,那洪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按市价,
三文钱一两的猪肉,您这秤称称几何?咱今儿就好好瞧瞧这黑心秤的真面目!
”烧板此刻吓得手抖得像风中秋叶,嘴唇也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当秤砣缓缓滑过秤杆上的星花时,突然,那猪尿泡“噗”地一声爆开,
里头腥臊的汁水一下子溅了周寡妇满脸。那场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周寡妇尖叫起来,
双手不停地抹着脸,嘴里骂骂咧咧的。人群顿时哄笑起来,
那笑声仿佛要把这闷热的空气都震得散开。
而张屠夫的大嗓门却盖过了满街的喧嚣:“七两秤称出一斤二!
这尿泡比县太爷的良心还重三分!就这奸商,就该好好整治整治!”众人听了,纷纷附和。
赵押司见此情形,也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手中的铁链“哗啦”一声,
已然套上了烧板的脖颈。那冰凉的触感,激得烧板一下子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爹娘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期望与不舍,
虚弱却又坚定地对他说:“儿啊,做人要像定盘星般端正,可不能走歪路啊……”如今,
在这锁链的摩擦声里,烧板满心悔恨。
他恍惚间瞥见张屠夫正一脚把那爆裂的猪尿泡踢到阴沟里,那团污物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
便迅速沉了下去,沉得比他此刻内心的悔意还快。“冤枉啊大人!
”烧板突然像是发了疯一般,“扑通”一声扑跪在地,额头狠狠地把青石板磕得咚咚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定是那波斯戥子不识中原货……这其中定有误会啊大人!”话还没说完,
周寡妇早就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那绣鞋底就狠狠印在了他的后腰上。这时,
绸缎庄的东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本账簿,
那账簿上用朱笔勾画的数字红得刺眼,仿佛在诉说着烧板的一桩桩恶行。
“光是上月就有八人告发,这杀才的秤杆能吞下半座临安城!他平日里没少缺斤少两,
坑害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东家气愤地说道。马六娘在人群外踮着脚,
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张望,头上铜簪貔貅的利齿正巧咬住一缕阳光,反射出一道亮光。
她瞅准时机,突然尖着嗓子喊:“烧板哥昨儿还赊我二两虾酱呢!到现在都没给我钱!
”这声叫喊,就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盆水,瞬间,人群就炸开了锅,
十七八桩陈年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卖炊饼的王瘸子举着半块发霉的炊饼,
一瘸一拐地挤到前面,涨红了脸嚷嚷道:“三文钱的饼收我五文,说是给饼胚开过光!
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烧板平日里的恶行揭露得淋漓尽致。
张屠夫则抱着胳膊,一脸悠闲地在一旁看戏,那油渍麻花的围裙在微风中飘啊飘,
活脱脱像面认罪旗。其实啊,他早备好的猪尿泡不止一个。
西市鱼档的刘麻子、东街米铺的孙掌柜,哪个没吃过空心秤的亏?只是今日这场戏,
总要有个替死鬼来收场,而烧板,恰好就成了这个倒霉蛋儿。日头渐渐爬上了柳梢,
阳光洒在街道上。此时的烧板,已经被众人扒得只剩条犊鼻裤,狼狈不堪。再看赵押司,
那褡裢鼓得快要裂开,里头除了之前张屠夫送的猪后腿,还多了周寡妇的波斯戥子,
这可都是他的“收获”啊。临上囚车之前,烧板不经意间瞥见张屠夫正坐在一旁啃着猪蹄,
那猪蹄儿油光发亮的。烧板定睛一看,这蹄髈分明是他半月前用二十斤假秤青菜换来的。
此刻,他心中满是无奈与悔恨,
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第三章 铁窗内外皆浮生临安府大狱的牢房,
宛如一座被尘世遗忘的腐朽角落。那股浓烈的霉味与刺鼻的尿臊气,
在潮湿且沉闷的空气中肆意发酵,仿佛是岁月沉淀下的罪恶气息,
不断侵蚀着每一个被囚禁于此的灵魂。烧板,这个身形瘦弱的男子,
此刻正蜷缩在那一堆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稻草堆里。他身上那件囚服,早已被汗水湿透,
紧紧地贴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囚服上的补丁仿佛在诉说着他曾经生活的窘迫。
狱卒刚刚随意扔进来的那碗霉干菜和稀饭,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显得格外刺眼。而烧板,他连动一动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游离出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吃吧,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且略显沧桑的声音从牢房的角落幽幽传来,
“这牢饭比城南的泔水还香呢。”说话的,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囚犯。他的脸上,
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一般深刻,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岁月留下的残酷印记,
记载着他在这世上历经的无数风霜。此人姓李,因在狱中年头久了,为人又油滑世故,
所以大家都称他“老油条”。他已经在这座大狱里度过了漫长的九年时光,这九年,
足以让一个原本鲜活的人变得麻木,也让他对这牢狱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老油条不紧不慢地挪动着自己那有些佝偻的身躯,慢悠悠地伸出手,
用手指轻轻地蘸着那碗稀饭,动作竟好似在品鉴什么稀世的美味佳肴。他一边蘸着,
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饿不死的烧板,你这人啊,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哟!
在这市井买卖里,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你说说你,用那空心秤,这不是自毁前程嘛。
这秤啊,就跟做人一样,得实实在在的,你那空心秤,终究是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呐!
”烧板微微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指节因常年提秤而变得发白,
粗糙的皮肤上还有着一道道因劳作而留下的伤痕。他微微颤抖着嘴唇,
低声说道:“我……我只是想多挣些钱啊。我是个光棍,无亲无故的,没人帮衬我,
不这样做,我怎么活下去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苦涩,仿佛这简短的几句话,
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老油条轻轻摇了摇头,那稀疏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破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露出一块已经发黑的咸肉和几个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馒头。他把馒头递向烧板,
说道:“吃吧,孩子。我在这牢里待得久了,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这市井之道啊,
讲究的是三分本事,七分运气。你这人,本事其实不差,就是运气太背了些。有些时候,
不是你努力就能有好结果的。”烧板犹豫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
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是饥饿带来的本能渴望,另一方面是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尊严。
最终,饥饿还是战胜了一切,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馒头。那热气腾腾的馒头,握在手心,
传来的温暖让他的眼眶不禁微微湿润。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母亲临终前躺在床上,
用她那干枯且无力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神中满是慈爱与期许,轻声对他说:“儿啊,
做人要实在,可别做那昧良心的事儿。”“你娘说得对,”老油条像是看穿了烧板的心思,
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但在这市井之上,光有实在是远远不够的。你得学会看风使舵,
懂得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这世上的事儿,复杂着呢,
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就在这时,狱卒那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这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老油条听到声音,神色一紧,赶紧把那块咸肉塞回怀里,
动作娴熟而迅速。他一边塞,一边小声嘀咕道:“牢饭时辰到了。”然后看向烧板,
语重心长地说:“记住,入狱三年,你得学会三件事:一是忍,在这牢里,
什么委屈都得忍着,不忍就只能吃苦头;二是等,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三是看,看清楚这周围的人和事,别再稀里糊涂地犯错了。
”烧板微微点头,眼睛看着狱卒把那散发着酸腐味的霉干菜一一分发到每个牢房。
看着那熟悉的场景,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到了曾经在菜市的日子。那时的他,
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顾客的到来,等待着下一个能多挣些钱的机会。
然而现在,他等待的却是出狱的那一天,那一天对他来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梦。“老油条,
”烧板突然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你为什么总说‘饿不死的烧板’?
”老油条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缓缓说道:“因为在这牢里,
饿不死的不只是你。这世上啊,求生的本能是很强大的,只要你有那份活下去的决心,
总能找到办法。你看,这牢狱虽然困住了我们的身体,但困不住我们求生的意志。
饿不死的烧板,这既是对你的一种期许,也是一种告诫,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活下去。”第四章 砣不离星秤不离心绍兴十三年的倒春寒,
仿佛带着股别样的刁钻劲儿,冷不丁就侵袭了临安府。这临安府大狱的青砖墙,
平日里就透着股阴森,今儿个竟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好似这墙也在为这反常的寒冷而“冒汗”。大狱的角落里,烧板正百无聊赖地蹲在茅草堆里,
双手在身上来回摸索,眼睛紧紧盯着指头,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只,
两只……这虱子咋就这么多,赶都赶不走。”旁边的老油条呢,
正全神贯注地用半截铁钉在墙上刻字。每刻一下,
石屑就簌簌地落在那霉烂得不成样子的稻草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真就像下了一场无声的石头雨。“瞧见没?”老油条停下手中动作,
用那满是老茧的手指了指墙上那歪歪扭扭的鬼画符,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笑,
“这可是当年醉仙楼赵掌柜的账本。”烧板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忙凑了过去。凑近一瞧,
那些刻痕里,隐隐约约藏着“某月初三,送通判大人鹿茸二斤”的字样。
烧板瞅着那“茸”字,忍不住乐了:“嘿,这‘茸’字还少了一横,赵掌柜这学问,
不咋地啊。”老油条白了他一眼:“就你懂,这赵掌柜啊,生意场上的精明人,学问嘛,
自然是顾不上喽。”就在这时,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铁链的响动,
伴随着狱卒们粗声粗气的吆喝。一个新来的囚犯像条死狗般被拖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油条鼻子使劲儿抽动了两下,那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兴奋地嚷道:“羊肉泡馍味!我就说,这厮肯定是偷了东市马***的灶头!
”烧板忍不住笑骂道:“老油条,你这鼻子,比那猎狗还灵呢!”再看那新囚犯,
脸上结着厚厚的血痂,狼狈不堪,可怀里却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藏着啥宝贝。
老油条眼珠一转,伸手脱下自己的草鞋,朝着隔壁牢房一抛。“哎哟!”只听一声惨叫,
这草鞋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巡狱的狱卒钱三。钱三捂着后脑勺,
跳着脚骂骂咧咧:“哪个龟孙子干的!”腰间那串钥匙也被他晃得叮当乱响。
趁着这混乱的当口,老油条那枯瘦如柴的手,就像条敏捷的蛇,一下子探过木栅,
从那新囚怀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老油条得意地打开油纸包,一股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尝尝,正宗的腊汁肉。”说着,他撕下一大半片肉,硬塞给烧板。
油星子溅到他那花白的胡须上,一颤一颤的,就像在打秋千。烧板迫不及待地接过肉,
放进嘴里大嚼起来,那久违的肉香瞬间在口腔里散开。正吃得带劲,
忽听钱三在外边扯着嗓子喊:“老油条!典狱大人要的算盘珠子削好了没?
”老油条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应道:“快了快了,就差收尾啦!
”等到月光从那小小的气窗漏进来的时候,牢房里像是铺上了一层银霜。
老油条神秘兮兮地从裤裆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十二颗檀木算盘珠在霉烂的稻草上滚成一排,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在月光下隐隐透着神秘的气息。“这是‘耗子账’,”老油条压低了嗓子,
那声音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典狱大人要吃空饷,这月该添七个虚头囚。
这算盘珠上的符号,就是记着这些事儿呢。”烧板轻轻摸着算盘珠上的刻痕,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自己那把空心秤。老油条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
又摸出一把碎铁片,叮叮当当敲打起来。“教你个乖,”他一边敲打着,
一边把铁片凑近气窗的月光,“真正的秤星得用陨铁镶,遇着潮气会发蓝光。这秤啊,
就跟做人一样,得有准头。”烧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油条,你懂得可真多。
”三更时分,整个大狱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
钱三提着灯笼,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那昏黄的灯光在牢房里摇曳不定。老油条赶忙迎上去,
献宝似的递上一包耗子肉干:“钱爷,昨儿我逮着只油光水滑的大耗子,
拿您赏的盐巴腌了整宿,您尝尝。”钱三接过肉干,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含糊不清地说道:“算你识相,明日给你捎块磨刀石。”说完,提着灯笼就走了。
等那灯笼光渐渐远了,老油条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弯成了虾米状,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烧板见状,慌忙上前替他拍背,却摸到他嶙峋的脊骨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不碍事,
”老油条喘着粗气,挤出一丝笑容,“当年替人顶***罪落下的病根,
比临安城的排水沟还深。这事儿啊,都过去好些年喽。”清明雨淅淅沥沥飘进来的那夜,
牢房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狱卒喝剩的残酒里泡着野薄荷,那股独特的味道混合着酒香,
让烧板和老油条都有了几分醉意。老油条拿起铁片,手把手教烧板打秤星。醉意朦胧间,
烧板不经意间看清了老油条刻在墙上的字——那根本不是什么账本,
而是密密麻麻的“冤”字,每个字的勾都带着血丝般的裂痕,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冤屈。
“记住喽,”老油条把铁秤砣塞进烧板手心,眼神里透着一丝郑重,“砣不离星,秤不离心。
你出狱那日,拿这个去寻城南铁匠铺……”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
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紧接着,钱三举着火把,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戴帷帽的神秘人,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浑身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火光在牢房里摇曳跳动,烧板清楚地看见老油条被两个狱卒粗暴地拖出牢房。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在最后望向他的时候,竟像秤星般闪着奇异的蓝光,
透着无尽的嘱托和无奈。次日放风时,瘸腿的刘牢头站在一旁,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阴阳怪气地说道:“老东西替人顶了死罪,昨儿夜里吃了断头酒。哼,这大狱里啊,
每天都有这样的事儿。”烧板攥着铁秤砣,默默地回到牢房。
他发现墙上新刻了一行小字:“七两秤称天下,三钱银买良心。”雨水顺着气窗不断流进来,
把这字迹泡得发胀,就好像是老油条临终前留下的泪痕,诉说着这世间的不公与无奈 。
第五章 定盘星照旧山河绍兴十五年的秋风,宛如一位灵动的使者,裹挟着醉人的桂花香,
轻轻巧巧地扑进临安城门。这风里,带着秋的成熟与温润,
也带着这座繁华都城独有的烟火气息。就在这充满生机与韵味的时节里,
烧板背着他那根崭新的秤杆,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出大狱。他的身姿挺拔,
眼神中透着历经磨难后的淡定与从容。城南的铁匠铺,幌子在风中被吹得噼啪作响,
仿佛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张铁匠,这位独眼的铁匠,
正专注地用他那仅存的独眼瞄着炉火。炉中的火焰呼呼燃烧,映红了他饱经风霜的脸。
铁砧上,火星子四溅,偶尔有几颗调皮地溅到他空荡荡的右袖管里。
那只在三年前给烧板打空心秤的右手,早已被赵押司的狗腿子残忍地剁去,
喂了护城河的王八。如今,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动,似在无声地控诉着那段不堪的过往。
“陨铁三钱,青麻线五尺,外搭半吊铜钱。” 张铁匠的独眼在烧板脸上缓缓扫过,
那目光犹如一把锐利的刀,似乎想要看穿烧板内心的想法。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带着几分沧桑,“老油条倒是会挑传人。”说罢,他伸出左手的铁钳,
稳稳地从炉膛里夹出一块通红的铁片。铁片在空气中散发着炽热的气息,
发出“滋滋”的声响。紧接着,他将铁片猛地淬进桐油里,只听“滋啦”一声巨响,
一股白烟迅速腾起。在这弥漫的白烟里,一个蓝莹莹的星标若隐若现,仿佛带着神秘的力量。
烧板轻轻摸着怀里老油条留下的铁秤砣,动作轻柔而虔诚。
砣底刻着 “永不加赋” 四个小字,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可见老油条生前对它的珍视。
这四个字,不仅仅是刻在秤砣上,更是刻在了烧板的心里,成为他坚守的信念。就在这时,
张铁匠突然毫无预兆地抡起铁锤,大声吼道:“躲开些!” 话音未落,
铁锤已经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砣身上。瞬间,砣身上迸出一团青紫的火花,
那火花四溅的声响惊得檐下的麻雀如同炸了窝一般,扑棱着翅膀四处乱飞。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烧板微微一怔,但他随即明白,张铁匠这是在检验这秤砣的品质。
望江坊的早市,依旧热闹非凡。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
构成了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乐章。烧板在他的旧摊位上,熟练地支起青布棚。
新打的铜秤盘在晨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
头一个主顾竟是马六娘。她今日发间的貔貅铜簪换成了鎏金的,显得颇为华贵。然而,
她一开口,那股浓浓的咸鱼味便扑面而来,瞬间打破了这一丝奢华的假象。“哟!
这不是吃牢饭的烧板嘛!” 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几分嘲讽与不屑,
语气阴阳怪气的。烧板却不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六娘尝尝新收的崧菜。
” 说着,他将秤杆摆得笔直,动作娴熟而自信。那陨铁星标在秋阳的映照下,
泛着幽蓝的光芒,仿佛有着无尽的神秘。马六娘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
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怀疑。她突然从鱼筐里掏出一个铜戥子,尖声叫道:“慢着!
老娘可要验验你这定盘星!”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看热闹的人渐渐围拢过来,将烧板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卖炊饼的王瘸子拄着枣木拐,
费力地挤了进来。那拐头包着的铜皮,正是当年烧板赊账的炊饼钱熔的。
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好奇,眼睛紧紧盯着烧板和马六娘。东街米铺的孙掌柜则捧着紫砂壶,
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壶盖上镶的翡翠,原是周寡妇的耳坠子。他嘴角微微上扬,
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三两!” 马六娘突然尖叫起来,手指着秤砣,
大声说道:“你这秤砣怕不是灌了铅?” 她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然而,烧板却不慌不忙,神色镇定自若。
他慢悠悠地解下秤砣,动作沉稳而从容。当啷一声,秤砣重重地砸在青石案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环顾四周,大声说道:“劳驾哪位取碗清水来?
” 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钱三姑扭着水蛇腰,从人堆里缓缓钻出。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上还沾着些许胭脂印。她走到烧板跟前,将清水缓缓注入铜盘。
就在清水接触铜盘的瞬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陨铁星标遇水竟浮起一层蓝雾,
那蓝雾如梦如幻,仿佛带着神秘的魔力。在这蓝雾中,渐渐显出 “诚信为本” 四个小篆。
这一幕,惊得孙掌柜手里的紫砂壶盖一下子摔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这是老匠人用古法打的‘良心秤’!” 张铁匠的破锣嗓突然在人群后面炸响。
他迈着大步,走进人群。独眼里闪烁着精光,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提高音量,
大声说道:“星标遇水显字,砣底永不加赋——诸位可听说过前朝包龙图的‘青天秤’?
” 他的话,犹如洪钟大吕,在人群中回荡。马六娘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她讪讪地往鱼筐后面缩,动作有些狼狈。慌乱之中,貔貅簪子上的金漆都蹭掉了一块。
烧板却微笑着,往她筐里塞了一把嫩姜,温和地说道:“六娘莫嫌,
这是谢您当年报官的情分。” 这话说得马六娘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活像一条搁浅的鲳鱼,
别提有多尴尬了。日头渐渐偏西,夕阳的余晖洒在坊市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烧板坐在摊位前,数着一天的铜钱。他的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钱串,眼神专注。突然,
他的手顿住了——钱串里混着一枚会昌通宝,背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 “冤” 字。
这枚钱,烧板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老油条把它藏在裤裆里,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留着买棺材本,
当作自己的私房钱。看着这枚铜钱,烧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对老油条的怀念,
也有对过往岁月的感慨。晚风轻轻拂过坊市,带着糖炒栗子的香甜香气。烧板开始收拾摊位。
当他收起青布棚时,发现下面多了一个油纸包。他微微一怔,随即打开油纸包。
里面竟是五香蚕豆,一颗颗饱满圆润,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包纸上还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杆秤,
秤盘里坐着一个咧嘴笑的稻草人——正是他当年在菜市糊弄人时戴的破草帽模样。
看到这幅画,烧板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更鼓初响时,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临安城。烧板独自一人蹲在护城河边,认真地洗着秤盘。
月光洒在河面上,河水泛着银鳞般的光芒,如梦如幻。忽然,一盏河灯顺着河水缓缓漂来,
灯芯上燃着一截红蜡烛。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灯罩上依稀可见 “早生贵子” 的字样。
烧板定睛一看,这笔迹竟与牢房墙上的***同出一辙。他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有疑惑,也有一丝期待。“小郎君算命否?” 暗处突然传来一声娇笑。这笑声清脆悦耳,
如同银铃般在夜空中回荡。钱三姑摇着鹅毛扇,从柳荫里袅袅转出。她的裙摆轻轻扫过地面,
所到之处,落叶竟神奇地拼成了一个 “姻” 字。她耳垂上晃着一对翡翠坠子,
在月光下泛着和周寡妇那对一模一样的幽光,透着一股神秘而迷人的气息。
第六章 桃花煞里藏刀光七月流火的临安城,恰似一座热闹非凡的锦绣熔炉,
七夕佳节的气息如灵动的精灵,在十二街坊间跳跃穿梭,巧果那甜美的香气,
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之中。钱三姑站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一角,
手中的鹅毛扇如旋风般在烧板眼前晃出一道道残影。那扇面上绣着的鸳鸯戏水图,精致非凡,
尤其是公鸳鸯的眼睛,竟是两颗灵动的琉璃珠,随着扇子的摆动滴溜溜地转动,
仿佛这鸳鸯随时都会从扇面跃出一般。钱三姑满脸堆笑,两片嘴唇如开了闸的水,
滔滔不绝:“烧板啊,你可知道,那刘寡妇在积玉桥头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说着,
她微微探身,口中的唾沫星子不偏不倚地溅到了一旁卖蚕豆的纸上,
“她家祖上曾是茶马司的巡吏,虽说如今家道中落了些,
可好歹还守着三间瓦房和两亩薄田呢……”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接着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道,“更要紧的是,那腰身啊,
比望仙楼的琵琶女还软和三分,走起路来,那叫一个摇曳生姿,勾人得很呐!
”烧板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老油条留下的铜钱,那铜钱上钱眼里的“冤”字,
此刻正硌着他的掌心,仿佛要将这个字深深地印进他的心里。他微微抬起头,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昨夜。昨夜的河畔,灯火辉煌,无数的河灯如点点繁星漂浮在水面。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盏河灯,灯罩上“早生贵子”四个字被烛火舔得焦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