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把招婿的红帖贴在祠堂门口时，陈红梅正在后院劈柴。斧头落下的瞬间，
她听见前院传来邻居的哄笑，像撒了把碎玻璃，扎得人耳朵疼。“陈家丫头要招赘啦？
”“听说男方是山里来的，穷得叮当响。
”“陈老师这是怕断了香火哟……”斧头卡在木柴里，陈红梅攥着斧柄的手在抖。
她今年二十五，在镇小学当老师，工资虽不高，却足够养活自己。可在父亲眼里，
她和妹妹陈雪梅纵有天大的本事，终究是要嫁人的“泼出去的水”，留不下陈家的根。
“红梅，出来见人。”陈老师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退休前是村小的语文老师，一辈子教《三字经》《百家姓》，最看重“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陈红梅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堂屋里坐着个穿蓝布褂子的男人，
眉眼还算周正，只是眼神躲闪，见她进来就慌忙站起来，手在裤缝上蹭个不停。“这是王强，
以后就是陈家的人了。”陈老师呷了口茶，茶沫沾在花白的胡子上，“彩礼都谈好了，
下月初六成亲。”“爸！”陈红梅的声音发紧，“我不同意！”“由不得你！
”陈老师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出来，“我陈家几代单传，到你这儿断了根，
我死后怎么见祖宗？”“可我……”“你什么你？”陈老师瞪圆了眼，“王强说了，
成亲后就改姓陈，将来生了儿子，也随陈家姓。这还不够？”陈红梅看着王强，男人低着头，
像块没干透的木头。她突然觉得好笑，自己读了十几年书，教学生“婚姻自由”，
到头来却要被当成延续香火的工具。那晚她躲在被子里哭，妹妹陈雪梅钻进来，
搂着她的肩：“姐，要不……就听爸的吧？”雪梅才二十，刚从卫校毕业，性子软得像棉花。
“你也觉得我该嫁？”陈红梅抹了把眼泪。“爸这两年总咳嗽，
医生说不能气着……”雪梅的声音越来越低，“王强看着挺老实的，或许……”或许什么？
或许他能给陈家生个带把的？陈红梅扯掉被子，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像压了块冰。
一成亲那天，陈红梅穿着红棉袄，坐在床沿，看着王强局促地搓手。他改了名字，叫陈强，
可户口本上的姓还没改，像块没擦干净的墨迹。“我……我去烧点水。”陈强转身要走，
被陈红梅叫住。“你为啥同意入赘？”她问，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
男人的耳朵红了：“俺家穷，娶不起媳妇……你爸说，给俺家三万块彩礼。”陈红梅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这场婚事，不过是场明码标价的交易。陈强确实老实，
老实得近乎木讷。每天下地干活，回家就坐在灶门口抽烟，很少说话。陈老师却很满意，
总在饭桌上给他夹肉：“多吃点，好给陈家传宗接代。”陈红梅听着就反胃。
她照常去学校教书，同事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像在看件稀奇物件。有回校长找她谈话，
欲言又止：“红梅啊，家里的事……别影响工作。”她知道校长想说什么。镇上谁不知道，
陈家大丫头为了给老陈家留后，招了个山里来的赘婿。日子像口闷锅，
炖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陈红梅开始失眠，夜里听着身边男人的呼噜声，
总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写“陈”字，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根。现在这根，
却要靠一个陌生男人来续。半年后，陈红梅的肚子没动静。陈老师的脸越来越沉，
饭桌上总唉声叹气，话里话外都在说“不下蛋的鸡”。“红梅，要不你去医院查查？
”母亲偷偷劝她，眼圈红红的，“你爸昨晚又咳了半宿。”陈红梅咬着牙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她把化验单摔在陈老师面前，老人却别过脸：“肯定是你的问题！
不然为啥怀不上？”那天晚上，陈强第一次跟她吵架。他喝了点酒，
红着眼说：“是不是你故意不想生？你是不是看不起俺？”“是又怎么样？”陈红梅看着他，
“我从来没看上过你！”男人被激怒了，伸手就要打她，却被赶来的雪梅拦住。“姐夫！
你干啥！”雪梅护在姐姐身前，吓得浑身发抖。陈强摔了酒瓶子，骂骂咧咧地去了厢房。
陈红梅看着满地的玻璃碴，突然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转折出现在秋收后。
陈强去镇上赶集，被人骗去赌钱，输光了家里准备买化肥的钱。陈老师气得浑身发抖，
抄起拐杖就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红梅站在一旁，冷冷地说：“爸，让他走吧。”“走？那陈家的香火咋办？
”陈老师瞪着她。“没人规定，香火必须靠男人传。”陈红梅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我是陈家的女儿，不是生孩子的工具。”她把陈强的东西扔到门外，
包括那双他刚来时穿的旧布鞋，摆在门槛上，像在送客。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时还在喊：“你们陈家会遭报应的！”陈老师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被雪梅连夜送进医院。
弥留之际，他拉着陈红梅的手，气若游丝：“找……找你侄子来……”二陈老师说的侄子，
是他弟弟家的二儿子，陈建军。那年刚十八岁，在县城打工，听说要过继给大伯，
连夜就赶来了。“大伯母，姐，以后我给你们养老送终。”建军跪在陈老师灵前，
磕了三个响头，眼睛却瞟着桌上的抚恤金。陈红梅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父亲到死都惦记着香火，连身后事都要被这念想捆着。建军没改姓，
却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陈强以前的厢房。他不干活，每天躺在家里看电视，烟蒂扔得满地都是。
母亲劝他去找活干，他就翻白眼：“我是陈家的根，哪能去干那些粗活？
”“谁跟你说你是陈家的根？”陈红梅把他的烟盒扔到门外，“这是我家，要住就规矩点，
不然就滚！”建军不敢跟她吵，却把气撒在雪梅身上。有回雪梅下班晚了，
他就堵在门口骂：“一个丫头片子，天天在外头野，不知道早点回来做饭！
”雪梅吓得躲在厨房哭，陈红梅回来撞见，抓起扫帚就打：“你算什么东西？敢欺负我妹妹！
”建军抱着头跑了，嘴里喊着：“我告诉我爸去！你们欺负人！”他父亲果然来了，
坐在堂屋里哭天抢地：“我哥尸骨未寒，你们就容不下我儿子？这是要断了陈家的后啊！
”邻居们围在门口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劝：“红梅啊，都是一家人，别闹太僵。
”“建军还小，你当姐的多担待。”陈红梅看着那些人，突然觉得累。
这世上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和妹妹就该为了所谓的“香火”忍气吞声。
那晚她和雪梅坐在院子里，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姐，要不……我嫁人吧？
”雪梅突然说，“找个愿意入赘的，给爸留个后。”“不行！”陈红梅抓住她的手，
“你忘了爸是怎么逼我的？我们凭什么要为别人的念想活？”“可……”“没有可是。
”陈红梅看着祠堂的方向，那里供奉着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他们要是真有灵，
就该保佑我们活得好，而不是逼着我们生儿子。”她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镇司法所，找当律师的同学咨询。同学听完她的事，
拍着桌子骂：“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重男轻女那套！”“我想把房子和地都公证了，
”陈红梅说，“我和雪梅的，谁也抢不走。”同学愣了愣，随即点头：“我帮你办。
”三建军知道陈红梅要公证财产，闹得更凶了。他把堂屋的桌子掀了，
砸碎了陈老师留下的瓷瓶，嘴里喊着：“这是陈家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们两个丫头片子！
”陈红梅没理他，只是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建军还在撒泼，被带走时，
他恶狠狠地瞪着陈红梅：“你给我等着！”没过几天，陈红梅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建军父子把她告了，说她“霸占陈家财产，意图断绝香火”。开庭那天，
陈红梅请了同学当律师。法庭上，建军的父亲拿出陈老师生前的日记，
里面满是“无后为大”的叹息。“你们看！我哥就是被这俩丫头气病的！”他捶着胸口哭。
陈红梅看着那本日记，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写毛笔字的样子。他握着她的手，
一笔一画地写“孝”字，说“孝”就是让父母顺心。可顺心，难道就要牺牲女儿的幸福吗？
“法官大人，”陈红梅站起来，声音很稳，“《民法典》规定，子女享有平等的继承权，
不分男女。我和妹妹是我父亲的合法继承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她顿了顿，
看向旁听席上的建军父子：“至于香火，我想我父亲要是还在，
更希望看到我们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是为了个虚无的名号，互相算计。”判决结果出来了，
陈红梅姐妹胜诉。拿到判决书那天，她和雪梅去了陈老师的坟前。“爸，对不起，
没能如你的愿。”陈红梅把判决书烧了，纸灰在风里打着旋，“但我会好好活着，
带着雪梅一起，活得比谁都好。”雪梅蹲在地上，给坟头添了把新土：“爸，我找到工作了，
在县医院当护士。以后我能挣钱了，能照顾我姐和妈了。”风穿过松树林，发出沙沙的响，
像在回应。日子渐渐安稳下来。陈红梅在学校评上了优秀教师，雪梅也成了医院的骨干护士。
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不再天天唉声叹气。有人给陈红梅介绍对象，是镇上中学的物理老师，
姓林。他知道她的事，见面时没提入赘，只说：“我觉得你挺好的，不管你姓啥，
我都想跟你过一辈子。”陈红梅笑了，是那种从心底里漾出来的笑。雪梅也交了男朋友，
是她医院的同事，个老实的医生。男孩第一次上门时，拎着两箱牛奶，红着脸说：“阿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