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月色如水,渗进钟家的天井里,映出砖阶每一寸冷意。
屋内灯影昏黄,离案几一尺,满是竹简与家族族谱,仿佛世代恩怨都藏在油墨之间,不肯散场。
“这世道,是不是越懂规矩的人,活得越小?”
钟灼华俯身替父添茶,将壶嘴凑近盏口,轻得像怕惊醒一只困兽。
他父亲钟檄老态龙钟,声音却硬得很:“规矩是祖宗写的,若谁想改,先要有命活到明天!”
说罢咳了两声,热茶顺喉下肚,含住一腔未说的话。
堂内气氛像许久未翻新的棺木板,闷得呛人。
左首两排,坐着几位钟家叔伯,衣襟熨帖,目光却各怀心事。
风烛残年的钟老太君居中,拄着银穗拐杖,只眯眼打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灼华。”
老太君把名唤得字正腔圆,“你身子单薄,偏家事落你肩头,委屈不?”
钟灼华微微垂首,语气温和不失分寸:“侄儿承蒙祖母教诲,纵有万事千难,也只当煮饭时多加一撮盐。”
一句话滑了过去,让庄重的家族会议添出一丝温吞的咸味。
几个年轻族人对笑,不知该敬佩还是该偷乐。
“说起煮饭,”三叔钟静玉声音慢条斯理,“规矩不在锅里做,怕是要溢出来了。
先前家庄那桩田产之事,可不能再拖着。”
“大伯……”他偷偷瞅一眼主座上的钟檄,欲言又止。
钟灼华眼里波澜不起,手里却攥紧衣袖的褶皱。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顿所谓“家宴”,只怕是老狐狸们请狼进屋。
上一代还在守祖宗的家风,这一代就学着打算盘,为日后分羹布局。
旁边有人端起盏茶,轻咳掩饰笑意:“灼华方才还说,规矩多如锅底泥,打不干净啊。”
“若无泥,锅岂烧得出饭?”
灼华端稳了架子,说破不点破。
钟家家宴,表面是茶汤盈盏,内里早己风暴激荡。
“听说,朝里近日又改章程?”
老太君眼神锐利,“灼华——”他只好应承,垂首禀述:“国子监新录取,世家分润再议,吏部重排座序。
太子眼下治事严厉,风声鹤唳。”
“这年月,做官如走独木桥。”
三叔摇头叹气。
“可有桥,总比掉进河里强。”
灼华微微一笑,把一句难答的话软了下去,“侄儿左右不过是家里***,能走多远还得看祖母赏脸。”
“倒会说话!”
老太君笑出声,却隐有深意。
席间气氛缓和了些,然暗流始终不止。
二房的表弟突然插话:“灼华兄,听说你近日与太学生陈一瓢有交集?”
话音刚落,几道目光倏然锁定。
“陈一瓢是个妙人,嘴皮子快得像麻雀打群架。”
灼华顺口而答,仿佛并未介意这些窥探,“市井里头的小把戏,能逗得街坊欢喜罢了。”
“街头的风,比府里的更尖利。”
三叔抚胡,“玩笑好开,那真刀真枪可别拿自己做靶。”
“侄儿自晓分寸。”
灼华语声不卑不亢,神色低落却藏着锋芒,“陈家一瓢,不惹权贵。
倒是咱们这些读了书的,最怕话出口后——有人拿去做了刀柄。”
老太君听罢,眸色凝了凝。
偏这时门口小厮疾步进来,压低嗓门禀报:“东厢堂上,顾遥青姑娘来送字帖。”
众人一愣。
钟家虽与顾家世交,然各守门户、鲜有女眷夜访。
老太君皱眉,灼华心头却忽然动了,眼中闪过一抹快意。
这顾遥青,分明是知晓今夜钟家风浪,故意推波助澜。
他起身告罪,“祖母,侄儿先行一步。”
出了正堂,夜色更深。
灼华步伐紧促,迎着烛影,就见顾遥青站在游廊尽处,外衣素雅,唇角笑得极浅,像把无鞘的短刃。
“夜深造访,敢问钟公子是否嫌麻烦?”
她一开口,果然语带讽刺。
灼华还以一笑,并不退让,“顾小姐贵脚踢碎了钟家夜宴,倒省我许多陈词。”
“本就不是你爱说的话。”
顾遥青将手中字帖递来,“这幅字,你收了——救的是你祖父的颜面,不是你的情面。”
他凝目相见,缓缓接下,指尖触到薄纸微凉。
“今夜堂上乱局,顾家也有人入列。
你是否打算——打一场各凭本事的棋?”
顾遥青拍拍手心,弯唇低语:“你若下得快,便能出局自保;若下得慢,便要困在家族泥潭,沾得一身糠。”
灼华微微一叹,突用极不着边际的语气道:“你道这院里几株竹子,明年春会发几根新笋?”
“凭你们钟家人的性子,大概只认祖宗那株老根。”
两人对视,一笑泯恩仇,其实笑里存了三分刀意七分无奈。
身后堂内,议论声起,父亲的咳声夹杂着叔伯的窃语,钟家风浪愈演愈烈。
灼华心中,己然清楚今晚不过是前戏,真正的风雨,还远未到来。
他走在冷石板上,脚步沉稳,每一步似都未离家门,却又像隔了千重山水。
顾遥青远远离开,身影消融在天井夜色中,只剩灼华手中那页字帖,墨痕如蛇,游走着写满了一句话:“欲破局者,先破心中局。”
他抬手抚了抚额角,回望高墙深院。
夜风吹过,竹影摇曳,恍若无数棋子落地,悄无声息,却己各占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