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桂花又开了。沈清辞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风裹着关外特有的沙砾,刮得脸颊发疼,
可她恍惚间,竟像闻到了千里之外那满城的甜香,那是云州九月独有的味道,
是沈府后花园里,她与苏砚之曾一起坐过的桂花树下,落英沾了衣襟的暖。
她低头看着手里攥着的信,信纸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玉扣纸,米白色的纸页带着淡淡的竹纹,
从前苏砚之总用这种纸给她写诗集,说 “玉扣温润,配你正好”。苏家世代书香,
苏老爷子是前朝翰林,大哥苏砚卿三年前榜眼及第,
如今在翰林院编修史书;二哥苏砚书去年也中了进士,外放做了县令。唯有苏砚之,
虽自幼饱读诗书,笔下文章常被父兄称赞 “有风骨”,却总说 “科举非唯一志向”,
惹得苏老爷子常摇头叹气,说他 “枉费了苏家的文学根脉”。可此刻,
纸上的字迹却不是她日日牵挂的清隽小楷,没有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的温柔,
只有副将刚送来的军情急报,墨色的字迹力透纸背,
每一笔都像淬了冰:“北狄骑兵昨夜突袭右营,粮草损耗过半,需即刻从云州调运补给。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 “云州” 二字,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页,粗糙的纤维磨得指腹发毛,
也磨得心底那点残存的柔软生了疼。她想起苏砚之曾带她去苏家书房,
满架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大哥的科举朱卷、二哥的外放奏折都被装裱起来,
挂在显眼处。而苏砚之的案头,除了诗稿,还有她绣的并蒂莲帕子,
被他压在《孙子兵法》下 ,那时她还笑他 “学文的人偏看兵书”,
他却认真地说 “万一将来有需要,我也想护你”。三个月前,她还是沈府里娇养的小姐,
每日清晨会在窗边摆上绣架,针脚细细密密地绣着并蒂莲,等着苏砚之从巷口走来。
他常带着刚写的诗稿,有时还会抱怨老爷子又在念叨 “该收心准备科举,
别总跟武将家的姑娘混在一起”, 苏家虽不轻视武将,
却总觉得 “文人配淑女” 才是良配,更何况沈清辞还爱读兵书。在苏老爷子眼里,
实在不算 “端庄”,而苏砚之曾指着诗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的句子,
眼底亮着光说:“清辞,等我考完科举,不管中不中,都跟老爷子说清楚,我要娶你。
就算他说我违背家风,我也认了。”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沈府的朱红大门上,
红绸早被白幡取代,父亲与兄长战死边疆的消息,是伴着一场倾盆暴雨传来的。
那天她跪在灵堂前,看着父兄的灵位,亲手将那些写满情话的诗集扔进了火盆 。
她记得其中一本的扉页,有苏老爷子的题字 “砚之初学作诗,尚有稚气,然情真意切”,
火焰吞噬纸页时,她仿佛听见了苏家书房里,苏砚之与父兄讨论诗文的笑声,
也听见了自己心底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火焰吞噬纸页的声音,
像极了战场上兵器碰撞的脆响,她看着那些 “白首不相离” 的承诺化作灰烬,
转身穿上了父兄遗留的铠甲,那铠甲沉重得压得她肩膀生疼,却也让她瞬间明白,从那天起,
沈清辞不再是绣并蒂莲的小姐,而是沈家世代镇守的雁门关的将军沈清彦。“将军,风大,
该回帐了。” 副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提醒。他的目光落在沈清辞鬓边,
那里别着一支素银簪,簪头刻着一个小小的 “辞” 字,是苏砚之在她及笄那天送的。
苏砚之送她这支簪时,还偷偷说 “这是我用自己写的诗稿换的钱买的,没让家里知道”。
苏家子弟向来用家中月例,他却为了给她挑礼物,悄悄把诗作卖给书坊,后来被大哥发现,
还替他瞒了下来,只说 “三弟也是一片心意”。从前这支簪子总被她护得好好的,
亮得能映出人影,可如今,簪身蒙了一层薄薄的风沙,连纹路都显得黯淡,
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沈清辞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南方,
云州的方向被厚重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她知道,
自己这一脚踏出云州,就再也回不去了。苏砚之的母亲她见过,是位极温雅的夫人,
上次在茶馆偶遇,还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 “女孩子家要多学女红,少读那些兵书战策,
将来才能配得上我们家砚之, 你看他大哥娶的是吏部尚书的女儿,
知书达理;二哥娶的是江南大儒的侄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样看重 “门当户对、文学相配” 的家庭,
怎会接受一个满身铠甲、双手可能沾血的儿媳?更何况,雁门关的战事从来就没停过,
北狄的骑兵像饿狼一样盯着这片土地,她随时可能战死在城楼上,连尸骨都未必能送回云州。
苏砚之是苏家最被寄予 “文学传承” 厚望的次子 —— 大哥二哥虽中科举,
却更偏向仕途,老爷子常说 “砚之的文笔有灵气,能承苏家诗文书香”,
他该在书房里续写诗文,该在科举考场上一展才华,该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
继续苏家的文学家风,而不是被她拖累,困在这风沙漫天的边疆,甚至可能为她送命。
风又大了些,吹得她的披风猎猎作响,也吹得那封军情急报边角微微颤动。
沈清辞将信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云州的桂花,
浮现出苏砚之温温柔柔的笑。他曾拿着自己写的诗集,跟她讲诗里的典故,
眼睛亮得像星星;可下一秒,父兄战死的画面就撞了进来,让她瞬间清醒,
她现在是雁门关的将军,肩上扛着的是万千将士的性命,是身后百姓的安宁,至于儿女情长,
尤其是对苏砚之这样 “该走文学坦途” 的人,早已是她不能碰的奢望。“传令下去,
即刻拟文书,快马送往云州,催调粮草。” 沈清辞睁开眼,声音里已经没了刚才的恍惚,
只剩下将军的坚定。她将信递给副将,转身朝着营帐走去,脚步踏在城楼上的砖石上,
沉稳而有力,只是鬓边那支银簪,在风沙里又黯淡了几分。“当年苏公子还来府里找过您,
说要等您回去。” 副将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犹豫,“听说苏老爷子都给苏公子请了名师,
准备明年的科举,可他却总说‘等清辞回来再说’…… 您真的不告诉他……”“不必了。
” 沈清辞猛地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攥着的披风边角被揉得皱起。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 ,她怎能告诉他?告诉他,让他放弃苏家几代人的文学期望,
放弃名师指导的科举机会,来这边疆吃风沙、受冻饿吗?他是苏家的次子,
是该继承诗文书香的人,笔下能写锦绣文章,胸中藏着文人风骨,不该困在这雁门关,
困在她沈清辞的身后,更不该让苏家因他 “弃文从武” 而蒙羞。话虽如此,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最后一次见苏砚之的场景。也是云州的桂花树下,
细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手里拿着刚写好的词稿,指尖还沾着淡淡的墨香,
词里写着 “桂花巷里逢卿颜,便许余生共枕眠”。念到这句时,他抬起头,
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连声音都带着雀跃的温柔:“清辞,
我大哥说我这首词写得‘有花间派的柔情,却多了几分真心’,等我科举后,
就用这首词做聘礼,好不好?”那时她攥着绣了一半的并蒂莲帕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没敢告诉他,父亲已将她许给镇北侯的儿子,更没敢说,沈家世代镇守雁门关,
她的命运从出生起就与这片土地绑在一起,从来都身不由己。她更没敢说,
她知道苏家的期望,知道他肩上的 “文学担子”,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入夜后,
雁门关下起了雪。起初只是零星的雪粒,打着铠甲发出 “沙沙” 的轻响,
后来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落在铠甲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
像是给冰冷的金属镀了层白霜。沈清辞在帐中查看地形图,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落在标满红圈的地图上,那是北狄骑兵最近的活动范围,
每一个红圈都意味着一场可能的厮杀。忽然,帐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被积雪滑倒。
沈清辞猛地握住腰间的佩剑,“唰” 地一声拔出剑鞘,剑尖对着帐门,声音冷冽:“谁?
”帐门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小兵服饰的少年跌了进来,
怀里抱着的一捆柴散落了几根在地上。他连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头埋得低低的,
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将军恕罪!小的脚滑,惊扰了将军!
”沈清辞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顿,看着少年慌乱的模样,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
她压下疑惑,沉声问道:“抬起头来。”少年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剑的指尖泛白 ,这张脸虽沾了不少灰,
下巴上还有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可眉眼的轮廓却依稀是她刻在心底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
即便此刻满是紧张,也藏着她熟悉的温润,像极了苏砚之。可下一秒,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的左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少年的左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疤痕颜色还泛着红,
边缘有些狰狞,显然是新伤。那道疤痕像一道鸿沟,生生划破了原本清俊的面容,
也划破了她心底最后的侥幸 ,她想起苏砚之曾说 “我这张脸,将来要配你绣的帕子,
可不能有半点损伤”,如今却……“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小的叫苏石。”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
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蹭左脸,试图遮住那道疤痕,语气越发紧张,“是、是新来的火头军,
负责给将军帐里送柴……”沈清辞点点头,指尖的剑缓缓收回剑鞘,
可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少年的脸。她想追问,想问问他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想问问他是不是从云州来的,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苏砚之有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准备科举。
可话到嘴边,却全都咽了回去 ,她不能问。若是他真的是苏砚之,她又能如何?认下他,
让他顶着 “苏家弃文从武的次子” 的名声,留在这战火纷飞的边疆,
陪着她一起赌上性命吗?苏家的文学家风,他大哥二哥的前途,
难道都要被她这 “武将之女” 毁掉吗?“知道了,下去吧。” 沈清辞转过身,
背对着少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少年如蒙大赦,连忙捡起地上的柴,转身就要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沈清辞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那是一枚双鱼玉佩,
玉色温润,是她当年在苏砚之生辰时亲手系在他腰间的。他当时还笑着说:“双鱼相伴,
年年有余,往后我与你,也定要岁岁相伴,永不分离。对了,我大哥还笑我‘文人戴玉佩,
该选墨玉才显清雅’,可我觉得,这双鱼玉佩才配你。”玉佩的绳子已经有些磨损,
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是被主人珍视着。沈清辞看着那枚玉佩,眼眶瞬间湿润。
她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叫苏石的火头军,就是苏砚之。他放弃了苏家的文学期望,
放弃了名师指导的科举,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脸,改了名字,来到这雁门关,
他明明可以像他大哥二哥一样,在朝堂上或书斋里安稳度日,却为了她,
走进了这刀光剑影的边疆。帐外的雪还在下,少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沈清辞走到帐门旁,
掀起帘子的一角,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渐行渐远,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踉跄,
却异常坚定。她抬手摸了摸鬓边的银簪,簪头的 “辞” 字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冰冷的铠甲上,很快便凝结成了霜。她猛地握紧佩剑,指节泛白。
原来他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原来他弃了笔,从了戎,还改了名字,来到这雁门关,
做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火头军。他明明是苏家悉心培养的文学苗子,
是该在书斋里写诗作赋的书生,却要在这风沙里劈柴、烧火,甚至可能随时丧命,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帐外的雪越下越大,沈清辞走到帐门口,看着少年忙碌的身影。
他正笨拙地往灶里添柴,火苗映着他的侧脸,带着几分倔强。
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我虽爱文学,可若为你,
武也无妨”。那时她只当是戏言,如今才知,他为了她,真的违背了家族的期望,
突破了自己的身份。可她不能认他。她是镇守边疆的将军,
他是 “叛离” 文学世家的小兵,一旦相认,他不仅会被卷入沈家的纷争,
还会被苏家视为 “家族异类”,甚至可能成为北狄的靶子。她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他,
护着他,用自己的方式,守着这份沉甸甸的、跨越了身份与期望的深情。“将军,
北狄又在关外挑衅了!” 副将匆匆来报。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湿润,
重新握紧佩剑。“传令下去,全军备战!”她走出帐外,雪地里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
雁门关的风很大,吹得铠甲发出 “哗啦” 的声响,可她不再觉得冷 ,因为她知道,
在某个角落,有一个人,为了她,放弃了他本该拥有的文学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