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一样,裹挟着雪沫,刮过黑云寨的山头。
往日里插着“替天行道”破旗的旗杆,如今光秃秃地杵在那里,杆子上还留着新鲜的弹孔和焦黑的痕迹。
寨子里,浓烟尚未散尽,断壁残垣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有穿着破烂棉袄的土匪,也有土黄色军装的八路军战士。
血凝在冻土上,成了暗红色的冰。
李云龙站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他刚亲手处置了黑云寨二当家山猫子,为和尚报了仇。
可这心里头的火,却一点没见消下去。
“团长,都搜遍了,没找到谢宝庆!”
一个战士跑过来报告,脸上带着愤恨和遗憾。
李云龙眼皮都没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让这家伙溜了?”
战士指了指后山方向:“有弟兄看见,他……他从后山那条小路上跑的,那路又陡又滑,全是冰,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两块破木板垫在脚下,溜得飞快,我们追上去的兄弟没留神,摔了好几个……溜冰跑的?”
李云龙嘴角抽搐了一下,想骂娘,又觉得有点荒诞的可笑。
他挥挥手,“算了,一条丧家之犬,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收拾战场,撤!”
队伍带着缴获的武器和俘虏,沉默地撤下了黑云寨。
风雪很快掩盖了他们的足迹,也仿佛要将这山寨发生的一切血腥与恩怨都埋葬。
……与此同时,黑云寨后山,一处背风的岩石缝隙里。
谢宝庆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他身上那件羊皮袄被树枝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棉花翻了出来,沾满了泥雪和凝固的血块。
脸上青紫交错,左边眉毛上那道标志性的疤痕也因为冻伤而显得更加狰狞。
冷,刺骨的冷。
这种感觉,从他眼睁睁看着李云龙带兵冲上山,看着山猫子被处置,自己却只能从后山小路狼狈逃窜时,就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几十年了,他谢宝庆在这黑云寨,虽说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可好歹也是一跺脚方圆几十里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全怪山猫子那个蠢货!
惹谁不好,偏要去惹李云龙的人!
想到魏和尚,谢宝庆心里又是一抽。
那后生,是条好汉。
可惜了……他当时得知消息时,就知道,天塌了。
李云龙那个活阎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报复来得又快又狠。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黑云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几十号兄弟,死的死,俘的俘。
他谢宝庆,堂堂大当家,如今像条野狗一样躲在山洞里,连口热气都哈不出来。
“呃……”肋下一阵剧痛,让他从混沌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那是逃跑时被流弹擦过的伤口。
他咬着牙,撕开棉袄内衬,摸索着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按在伤口周围。
冰冷的***让他打了个激灵,但也暂时压住了***辣的疼痛。
不能停在这里,会冻死的。
必须离开山西。
这里认识他谢宝庆的人太多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悲愤和悔恨。
他挣扎着爬起来,扒开岩石缝隙口的积雪,警惕地向外望去。
暮色西合,风雪更大了。
群山沉默,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他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己经有些破损的木板,这是他从寨子里伙房的破门板上临时拆下来的,救了他一命。
“谢宝庆啊谢宝庆,你真是***有出息。”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他将木板重新揣好,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像冰碴子一样刮过他的喉咙和肺叶,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走!
必须走!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最荒僻、最难行的一条山路。
每一步,都踩在没膝的深雪里。
寒风像无数根细针,穿透他破烂的衣衫。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开始啃噬他的胃。
但他不敢停。
黑云寨的冲天火光和兄弟们的惨叫声,仿佛就在身后追赶着他。
在经过一片稀疏的林地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几乎是本能地伏低了身子,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
远处,有说话声,还有……马蹄声!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只见一支大约七八人的队伍,穿着黄皮子,骑着东洋大马,正沿着山脚下的土路行进。
是小日本的巡逻队!
他们押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灰色的土布棉袄,像是老百姓?
谢宝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现在手无寸铁,身负伤痛,要是被这些人发现,必死无疑。
他缩回头,紧紧靠着树干,祈求这帮瘟神赶紧过去。
然而,事与愿违。
一声呵斥,接着是枪托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哼。
“八嘎!
快说,情报藏在哪里了?”
生硬的中国话传来。
谢宝庆心里一沉。
情报?
这人不是普通老百姓?
他再次冒险探头,看得更仔细了些。
那个被押着的人,虽然衣衫破烂,脸上带着伤,但身形挺拔,眼神里有一股普通农民没有的坚韧和冷静。
“真是倒了血霉……”谢宝庆心里暗骂。
他不想惹麻烦,他现在自身难保。
可是,就在他准备悄悄后退,绕路离开的时候,那个被俘的人突然猛地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了他藏身的这片树林。
那目光,锐利,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决绝。
紧接着,那人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身边的一个士兵,朝着树林的方向嘶声喊道:“‘青山’……去找‘青山’——!”
“砰!”
枪声响起。
那人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前绽开一朵血花,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巡逻队一阵骚动,几个士兵跳下马,朝着树林这边指指点点,显然,那人的临终呼喊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谢宝庆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是转身就跑,赌对方的子弹追不上他?
还是……他看着那个倒在雪地里的身影,那声“去找‘青山’”还在他耳边回荡。
他不知道“青山”是谁,在哪里。
但他知道,这个人,用生命的最后一点火光,试图传递出某种重要的东西。
一股久违的、混杂着江湖义气和被逼到绝境的凶戾之气,猛地从他心底窜起。
这帮***的小日本!
他谢宝庆是土匪,是浑蛋,但他娘的也是中国人!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谢宝庆做出了决定。
他像一头潜伏己久的饿狼,猛地从树后窜出,不是逃跑,而是朝着那几个下马走向树林的士兵扑了过去!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狠辣。
在第一个士兵惊愕抬枪的瞬间,他己经贴近其身,左手猛地抓住枪管往上一抬,右手成爪,狠狠地抠向了对方的咽喉!
那士兵眼睛凸出,捂着脖子瘫软下去。
谢宝庆顺势夺过他手中的步枪,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一个翻滚,躲到了另一棵树后。
“砰!
砰!
砰!”
子弹追着他打在地上和树干上,溅起一片片雪沫和木屑。
“八嘎!
抓住他!”
巡逻队指挥官气急败坏地大叫。
谢宝庆背靠着树干,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
肋下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渗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刚抢来的步枪,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奇异地给了他一丝力量。
他看了一眼远处雪地上那具灰色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呈扇形包抄过来的士兵。
这下,是真的回不了头了。
他拉动了枪栓,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狼一般的光芒。
这不再是黑云寨大当家谢宝庆的逃亡之路。
这是一条,用血与火,铺出来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