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乃武将门第,新朝未立之初,邵家祖父老爷为新王虎翼,智谋与武力并用,为新王加冕,新王朝的成立立下汗马功劳。
故此,在新朝成立之初,邵家封爵分地,盛极一时。
自古君王多顾虑,劭家拥兵封地,倘若哪日起反,这初立的王朝必然危亡。
劭老看得到君王的顾忌,于是酒宴上主动交出掌兵权,以换劭氏一族性命与安乐。
倘若换做旁人做到如此,君王必定展颜心悦,可偏偏是劭老。
劭老少时便在军营中谋生,弱冠之年便是军中名将,领兵几十载,在军队中威望极盛,他是交出了兵权,可在帝王心中,劭老本身就是更权威的兵权。
这块兵权他拿不了,也祛不掉,实在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见君王面色仍然凝霜难融,劭老心里也起了难:“莫非是要定了我劭家性命。”
片刻后,只见皇帝手撇着胡须,眉眼带笑瞧着跪在一旁的劭老语气亲和道:“劭煜将军是朕的心腹,也是朕的臂膀,朕听闻汝家将有长孙降生,不若送入宫中与皇子们一同教养,择日将其婚配于朕的公主,也算是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啊!”
这句话是笑着说的,可语气里流露的狠厉与决然是容不下一丝拒绝的。
劭老知道,这是一个为一人还是为一家的抉择。
他没有理由不顾及后者:“谢皇帝恩赐。”
皇帝收回嘴角的笑意,双眸中透露着沉思与猜忌。
是的,他还是做不到对邵家完全放心,尽管劭煜现今只是一方节度使,无权调兵也无钱可谋,邵家长孙将作为质子囚于皇宫以牵制邵家,可是…这就结束了吗。
劭远同五皇子一同下学堂,二人品貌相致,学术相当,任谁看都会觉得如同一个娘生的亲手足。
可真相却是一个生于娘娘之腹,另一个则为罪臣之妇所生。
二人仍能并肩同行,不得不让人感慨命运唏嘘。
邵家在前些年灾情之时开自家粮库,施粥济民。
百姓感恩,于是在来年首个丰收季用自家的桑布制成锦帜以表感激邵家慷慨。
这件事传到皇帝耳中却成了邵家在当地收买人心,于是己被平复在心底的猜忌与盛怒再次在皇帝胸腔燃起,于是他令侍御史谢萧彻查此事。
皇帝知道邵家与谢家不和,也知道以邵家现在的处境即使收买人心也是徒劳,可他心中不灭的顾忌还是将邵家推向灭亡。
谢萧买通周边刺史又联合台长,一同弹劾邵家有意收买人心,意图谋反。
皇帝一道圣旨,邵家满门皆灭,而当年被送出去的劭远成了邵家唯一的血脉。
劭远年幼时与五皇子一同养在老太妃膝下,他一开始没有觉得自己与五皇子有什么不同,除了称呼上吧,他们叫他公子。
老太妃待劭远极好的,就连皇帝也出于自我行为的愧疚,对待劭远与皇子同样亲昵。
首至弱冠,劭远从五皇子伴读被封为殿前卫。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除去邵家全族的安心,黄帝对小劭远又一种几近全然的信任。
垂死之际,劭远与皇子一同跪在老皇帝床榻前,看着那张皱褶漫布的脸,耷拉得抬不起的眼皮和那苍白颤抖的薄唇,一行泪淌过面庞滴落在手背上,肌肉颤抖好似被那滴泪烫伤。
劭远没有生理意义上的父母亲人,他与五皇子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可老太监的区别对待以及时常在宫中遭受到的冷眼都向他宣告:他不属于这里。
也是因此,劭远也感到沮丧,自我怀疑,每每此刻,皇帝的偏袒与关爱给了他很多慰藉。
劭远心中,皇帝威严,慈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与皇帝挣扎的眼皮一同落下的是一道传位遗诏,老太监潸然泪下也仍旧声情并茂地传读圣旨。
劭远看着皇帝逐渐失去血色的面庞,心思全然不在那道圣旨。
待到数日后,日日与他相伴的五皇子登基之时,他才恍然:原来他们都长大了。
安逸的日子是温汤也是钝刀。
劭远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虽识得西书五经,伦理纲常,却没什么斗志,加上皇帝有意隐瞒邵家覆灭的实情,劭远的成长过程中充斥着甜蜜的砒霜。
祐宁二十一年,五皇子继位,改年号为建裕。
劭远仍是殿前卫,劭远自幼与皇帝一同长大,皇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对劭远也是极为客气的,劭远的活动也比一般侍卫要自由些。
己逝的先帝曾提起劭远父母的衣冠冢立在江南,劭远那时年幼,看着先帝眼中隐秘的情绪与淡慢的语气便知道此事让其消极,于是往后便再未提起过,但这句轻飘飘的话却一首刻在了他的心里。
于是,临近端午之际,劭远便向皇帝批假。
“这皇城我一待便是二十载,真是好生无趣,我听闻江南地区市井纵横,商贸发达,首至夜深依旧热闹,吾心向往之至啊!
恰逢重阳,民间还有登高祈念,赌酒宴饮,不如兄长与我一同游玩?”
劭远如是说着,语气轻佻,嘴角更是轻浮地扬起。
皇帝听此言后初时有些许惊愕,继而莞尔一笑,无奈道:“你该让朕怎么说你,父皇才走一年你就待不住了,难道忘了他在世时对你的教导与期许吗?
一人作乱也罢,竟还想让为兄与你狼狈为奸,你可问问父皇的在天之灵?
但朕可不去,还有一堆政事等着朕处理呢。”
听皇帝的意思便是答应,劭远便与他玩笑道:“我昨晚梦到先帝了当真?”
皇帝诧异。
“他让我玩得尽兴。”
劭远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引得皇帝不禁笑出声。
“劭远啊,真不是我说你——没个正形。”
“谢陛下恩准。”
看着劭远离去的背影,皇帝心中黯然,他本打算与这一同长大的兄弟一同过重阳,怀念逝去的先帝,现下却是一个人了。
世事变迁长流逝,不变应为观者心。
曾对他们慈爱的老太妃早己故去,父皇母后己然离去,其他皇兄皇弟也是同脉异心。
这一生有什么是可以留住的呢?
于帝王而言,定然不是珠钱铜臭,而是一份情。
皇帝现下没有子嗣,就算有,劭远也是他相当重要的牵挂。
曾在某个理政至夜深的晚上,皇帝在心中暗暗立誓:“这一世定不可负江上百姓与,那位异姓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