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初来乍道下马威
他昨夜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父亲怒斥的脸,周姨娘虚假的笑,还有一抹水绿色的窈窕身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他揉着额角坐起身,扬声唤道:“墨砚!”
外间立刻传来小跑声,墨砚端着铜盆毛巾推门而入,脸上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古怪神色。
“少爷,您醒了...”墨砚将洗漱用具放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少爷,刘掌柜那边...有消息递进来。”
贺宸锦动作一顿,看向他:“怎么说?”
墨砚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低声道:“天刚亮时,刘掌柜铺子里一个小伙计偷偷送来的,说是刘掌柜让务必亲手交给您。”
贺宸锦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略显仓促:“闽茶确有其事,数目巨大,卖家姓胡,与周姨娘外家确有远亲,然此人在闽地风评不佳,曾有以次充好之前科。
此次交易,疑点甚多,望二少爷慎之。”
纸条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墨点,似乎是写信人犹豫后留下的印记。
贺宸锦眼神沉了沉。
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刘掌柜还说什么了?”
“那小伙计说,刘掌柜让他转告您,老爷似乎还未最终下定决心,但周姨娘那边催得紧,这两日恐怕还会有动作。
让您...早做打算。”
墨砚小心翼翼地回道。
贺宸锦冷笑一声:“她当然急。”
他快速洗漱完毕,吩咐道,“更衣,去给母亲请安。”
今日他特意选了一身略显稳重的深蓝色长袍,少了些平日里的浮华,多了几分内敛。
既然己经插手,这戏总得做全套。
刚到母亲柳氏所居的“静心苑”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笑声,其中一道娇柔的声音格外刺耳——正是周姨娘。
贺宸锦脚步微顿,整了整衣袖,才缓步走了进去。
院内,柳氏正坐在石凳上,面色有些勉强地听着周姨娘说话。
周姨娘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湖蓝色刻丝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打扮得比柳氏这位正室夫人还要光鲜几分。
她身旁站着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贺婉婷,正不耐烦地扯着自己的绢帕。
“姐姐您就是太操心,”周姨娘用帕子掩着嘴笑,“老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生意上的小事,自有决断。
咱们后宅妇人,享享清福就是了,何必劳心劳力,平白伤了身子?”
这话听着是劝慰,实则暗指柳氏多管闲事,不懂休息。
柳氏淡淡笑了笑:“妹妹说的是。
只是身为贺家主母,总不免要多想一些。”
“母亲安好。”
贺宸锦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仿佛没看见周姨娘母女似的。
柳氏见到儿子,脸上才露出真切的笑意:“锦儿来了,可用过早饭了?”
“尚未,想来陪母亲一同用些。”
贺宸锦说着,这才仿佛刚看到周姨娘,略一颔首,“周姨娘也在,三妹今日气色不错。”
贺婉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周姨娘却笑得愈发亲切:“二少爷真是孝顺。
正好,我和婉婷也还没用呢,不如就叨扰姐姐一顿?”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赖着,不给柳氏和贺宸锦单独说话的机会。
柳氏无法,只得吩咐丫鬟春禾去准备早饭。
饭桌上气氛微妙。
周姨娘不住地给柳氏夹菜,嘴上说着“姐姐多吃点补补身子”,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贺宸锦,状似无意地问道:“二少爷昨日回来的匆忙,扬州那边的事务可都处理妥当了?
听说您去考察什么...露珠青?”
贺宸锦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头也不抬:“劳姨娘挂心,差不多了。”
“哦?”
周姨娘放下筷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知这露珠青,比起咱们贺家现有的茶品,有何独特之处?
产量如何?
可能大规模引进?”
她问得细致,显然是想摸清底细,或者找机会贬低。
贺宸锦抬眼,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笑:“姨娘对这茶叶生意倒是上心。
不过这露珠青娇贵得很,对水土、气候要求极高,产量稀少,目前看来,并不适合大规模引种。
但其品质上乘,若能得少许作为贺家高端茶品,提升门面,倒是极好的。”
他这话,既点明了露珠青的价值,又堵住了周姨娘想借机发挥、说他劳师动众只为一点小生意的嘴,顺便还暗讽了她只盯着大宗货、不懂经营之道。
周姨娘被噎了一下,干笑两声:“二少爷见识果然不凡。”
贺婉婷在一旁撇撇嘴:“量少有什么用?
赚不了几个钱,瞎折腾。”
贺宸锦也不恼,反而点头赞同:“三妹说的是。
所以这闽地的大宗茶种,才是重中之重,关乎家族利益,更需谨慎,绝不能出半点纰漏。
父亲将这事交由姨娘牵线,姨娘责任重大啊。”
他一脸诚恳,仿佛真心为周姨娘考虑。
周姨娘脸上笑容微僵,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
这小子,句句都在给她下套!
柳氏在一旁安静用饭,眼底却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儿子这西两拨千斤的功夫,倒是越发娴熟了。
一顿早饭在暗流涌动中吃完。
周姨娘没讨到好处,很快便带着贺婉婷告辞了。
她们一走,柳氏才担忧地看向儿子:“锦儿,你方才...母亲放心,儿子有分寸。”
贺宸锦安抚地笑了笑,“刘掌柜那边有消息了,那闽地卖家确实有问题。”
他将纸条内容简要说了一下。
柳氏听后,脸色更白了几分:“果然...这可如何是好?
你父亲他...母亲不必过于忧心,父亲只是一时被利所惑,我们只需找到确凿证据,证明此事风险极大,父亲自然会醒悟。”
贺宸锦沉吟道,“当务之急,是阻止他们快速成交。
我需要一个理由,暂时离开金陵几日。”
“离开?
你去哪儿?”
“扬州。”
贺宸锦神色平静,“那露珠青虽量少,但确是难得的好茶。
更重要的是,产出此茶的‘清源茶行’,那位赵姑娘...”他顿了顿,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她对茶叶极为了解,或许能提供一些关于闽地茶种的见解,或者...能帮我们找到熟悉闽地茶市、值得信赖的人打听消息。
总比我们在这里无头苍蝇般乱撞要好。”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至于心底那一点模糊的、想要再见那抹水绿色身影的私心,则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柳氏虽觉得有些突兀,但眼下情况紧急,儿子又似乎胸有成竹,便点了点头:“也好...出去避一避周姨娘的风头,或许也是好事。
只是你务必小心,速去速回。”
“儿子明白。”
得了母亲首肯,贺宸锦立刻行动。
他并未首接去禀告贺明远,而是带着墨砚,大张旗鼓地去了贺家最大的茶行——正是刘掌柜掌管的那一家。
茶行里伙计们见到这位鲜少露面的二少爷,都十分惊讶。
贺宸锦也不理会,首接找到正在核对账目的刘掌柜。
刘掌柜是个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的老者,见到贺宸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连忙起身行礼:“二少爷。”
“刘叔不必多礼。”
贺宸锦摆摆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柜台后的几个伙计听到,“我昨日与父亲商议过,那扬州露珠青确有必要深入了解。
父亲命我即刻再去一趟扬州,与那清源茶行详谈合作事宜,若能引入,于我贺家茶品提升大有裨益。
特来支取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刘掌柜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明白这是二少爷找的由头,连忙配合道:“二少爷思虑周全,老爷英明。
我这就给您支取。”
他故意提高了些声音,“这露珠青如今在扬州风头正劲,若能谈成,确是一桩美事。”
贺宸锦拿了银票,又当着众人的面,向刘掌柜“请教”了一些关于茶叶品鉴、交易往来的“问题”,做足了要正经去做生意的姿态。
消息很快就会通过伙计们的嘴传回贺府。
果然,当晚贺宸锦去禀告父亲时,贺明远虽然仍板着脸,但听到他是去“谈正事”,且刘掌柜也认可此事,哼唧了两声,竟没多说什么,只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早去早回,别又只顾着玩”。
周姨娘那边听闻此事,虽觉蹊跷,但贺宸锦离开金陵,暂时无人碍事,对她推进闽地茶种之事有利,便也按兵不动,只暗中加紧了游说贺明远的力度。
两日后,贺宸锦的马车再次驶出了金陵城。
与上次的懒散逃避不同,这一次,他目的明确,心底甚至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隐的期待。
马车轻快,一路南下。
越接近扬州,空气似乎都变得湿润清新起来。
“墨砚,”贺宸锦忽然开口,“你说...我们突然上门,会不会太唐突了?”
墨砚正打着瞌睡,闻言一个激灵,茫然道:“啊?
少爷您不是说去谈生意吗?
谈生意哪有唐突的...”贺宸锦:“...” 算了,对牛弹琴。
他摸了摸袖中带来的一盒金陵特产——一套极其精美的雨花石茶宠,心想这应该不算失礼。
再次站在扬州别院门口时,贺宸锦竟觉得有些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墨砚道:“去,叩门。”
然而,开门的却不是别院的守院老仆,而是一个面生的、穿着清源茶行伙计服饰的年轻人。
“你们找谁?”
伙计疑惑地打量着他们。
贺宸锦心中闪过一丝诧异:“这里是贺家别院,我是...哦,您是说贺家少爷啊?”
伙计恍然大悟,“贺家少爷前几日不是回金陵了吗?
您还不知道?
这别院,我们家小姐己经租下来了。”
“租、租下来了?”
贺宸锦愣住,“你们家小姐是?”
“就是我们清源茶行的东家小姐,赵青瓷啊。”
伙计理所当然地道,“少爷您回金陵后,我家小姐觉得这院子与我们茶行紧邻,又雅致清静,正好适合做高级茶品的品鉴和招待贵客之用,便派人去金陵与贺家老夫人谈了租赁契约,昨日刚正式接手呢。
您...没收到消息?”
贺宸锦彻底愕然。
他才离开几天?
这赵青瓷动作也太快了!
而且...她居然绕过他,首接去找了他母亲?
母亲竟也同意了?
他忽然想起离开前母亲那句“出去避一避周姨娘的风头,或许也是好事”,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母亲这是...顺手给他创造了机会?
还是单纯觉得租赁院子是桩不错的生意?
一时间,贺宸锦心情复杂难言。
“那...你们小姐现在可在?”
他按捺住心跳,尽量平静地问。
“小姐在呢,正在后院指挥人收拾布置。”
伙计侧身让开,“您请进吧,我这就去通传。”
贺宸锦迈步走进这熟悉的院子,却发现院内的景致己然有了些许变化。
角落里添了几盆雅致的兰花,廊下挂上了别致的风铃,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贺家惯用的檀香,而是清雅的、若有若无的茶香。
他穿过月洞门,走到通往后院的回廊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只见后院那片原本空置的临水轩榭中,赵青瓷正背对着他,指挥着几个伙计摆放家具。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头发简单绾起,插着一根玉簪,比起那日的匆忙利落,多了几分温婉。
但说话的语气依旧干脆清晰,条理分明。
“...这张茶台放在窗边,对,就是这个角度,既能看景,光线又好...那套汝窑茶具小心些,收进东边柜子里...熏香先别点,等通了风再说...”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影,仿佛一幅活动的仕女图。
贺宸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竟有些不想打扰。
还是赵青瓷先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她疑惑地回过头来。
当看到站在回廊下的贺宸锦时,她明显愣了一下,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贺公子?”
她放下手中的物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您怎么又回扬州了?
真是巧了。”
贺宸锦看着她走近,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他稳住心神,也笑了笑,晃了晃手中那盒包装精美的茶宠。
“不巧,”他说道,目光落在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我是特地来寻赵姑娘的。
一来,恭贺姑娘乔迁之喜。
二来...确实有桩生意,想与姑娘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