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间飞逝,距离太子朱标的大丧,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南京城里压抑的气氛,也随着夏日的酷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对于蓝玉来说,这一个月过得极为漫长。
他每天都在等待。
等待着义子蓝春的消息,也等待着朱元璋那只悬在头顶的靴子,到底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然而,皇帝那边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除了府邸周围那些若隐若现的锦衣卫暗哨,朱元璋既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特别的举动。
这种平静,让蓝玉感到更加不安。
暴风雨来临之前,大海总是格外宁静。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维持自己的人设,每日上朝,散朝后便回到府中,表现得像一只被拔了牙的病虎,对朝政不闻不问。
这天下午,就在蓝玉以为今天又将平静度过时,宫里却突然来了个小太监,传达了一道口谕。
“传陛下口谕,召凉国公蓝玉、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即刻前往文华殿东阁议事。”
念了一长串名字,全都是大明朝现如今硕果仅存的开国公侯。
蓝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这道口谕,很不寻常。
它不是正式的圣旨,没有走中书省的流程,而是皇帝的直接召见。
议事的地点,也不是奉天殿或者谨身殿那样的大朝会场所,而是皇帝平日里批阅奏章,召见亲信大臣的东阁。
这说明,这不是一次公开的军政会议。
这是一场针对他们这些老将的,小范围的“谈话”。
蓝玉不敢怠慢,立刻换上朝服,乘车入宫。
当他抵达文华殿东阁时,傅友德、冯胜等人已经到了。
几位老将军聚在一起,脸色都有些凝重,相互交换着眼神,显然都看出了这次召见的非同寻常。
东阁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皇帝的书案、椅子,就只有几张供大臣坐的绣墩。
气氛很严肃,甚至有些压抑。
没过多久,朱元璋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从后殿走了出来。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只是眼中的疲惫,依旧无法掩饰。
“臣等,参见陛下。”蓝玉等人立刻跪地行礼。
“都起来吧,赐座。”朱元璋摆了摆手,径直走到自己的御案后坐下。
“今日叫你们几个过来,没有别的事。”朱元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主要是想跟你们这些老兄弟,聊聊北边的军务。”
他拿起一份奏报,缓缓说道:“近来,北元残部在边关一带,时有骚扰。朕想着,咱们大明的边防,是不是也该做出些调整了。”
听到是聊军务,几位老将都松了口气。这是他们的老本行。
颍国公傅友德率先开口:“陛下,臣以为,北元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需命边关守将严加防范,轻易不敢来犯。”
“傅老哥说得是。”宋国公冯胜也附和道,“若他们真敢大举南下,正好给咱们的儿郎们一个挣军功的机会。”
蓝玉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朱元璋的脸。
他发现,朱元璋的注意力,似乎根本就不在他们讨论的军务上。
皇帝的眼神,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在他们几个老将身上,来回地扫视。
果然,在他们议论了一会儿之后,朱元璋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他放下手中的奏报,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浑浊却又无比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
“不过,朕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缓和,像是在和家人拉家常一样。
“你们几个,跟着咱,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最年轻的,也都年过半百了。”
“常年征战,身上都落了一堆的伤病。朕看着,心里也不落忍呐。”
听到这话,蓝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正题来了。
只听朱元璋继续说道:“朕想着,是不是也该让你们这些老家伙,歇一歇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体恤”。
“你们看,我大明如今也是人才济济。就说你们的下一辈,景隆(李景隆)他们,也都长大了,该让他们去军中好好历练历练。”
“朕的意思是,不如就将你们从各地的军务中抽调回来,安心在京城颐养天年。兵权嘛,就交给年轻人去扛。你们,也该享享清福了。”
朱元璋的这番话说得很慢,很温和。
但在蓝玉的耳朵里,却如同平地惊雷!
釜底抽薪!
这是最狠毒的釜底抽薪之计!
什么体恤,什么颐养天年,全都是假的!
朱元璋的真实目的,就是要用这种看似温和的手段,将他们这些老将彻底调离军队,剥夺他们手中最后一丝兵权!
一旦他们交出了兵权,回到了京城这个巨大的牢笼里,就会从手握重兵的猛虎,变成一只只被关在笼子里,拔了牙,去了爪的老猫,只能任由皇帝宰割!
蓝玉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清楚地看到,朱元璋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刻意在他的脸上,以及傅友德、冯胜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最后的通牒了!
东阁内,一片死寂。
傅友德和冯胜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他们都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出皇帝话里的意思。
可是,他们能怎么回答?
拒绝?
那就是公然抗旨,给了皇帝当场发作的借口。
同意?
那就是自断臂膀,把自己的脖子洗干净了,送到皇帝的刀下。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就在这气氛凝固到冰点的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圣上说的是!圣上真是体恤臣等啊!”
众人惊讶地望去,说话的,竟然是蓝玉!
只见蓝玉“激动”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一张粗犷的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色。
他对着朱元璋一抱拳,声音大得整个东阁都嗡嗡作响。
“臣这把老骨头,确实是不中用了!早就想回家抱孙子去了!”
“圣上金口一开,臣简直是求之不得!”
“只要圣上一声令下,臣立刻就交出大都督府的兵权,回家养老,绝无二话!”
蓝玉的这番表态,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朱元璋,眼中都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他似乎没有料到,自己最担心的,也是最桀骜不驯的蓝玉,竟然会是第一个,也是最“识趣”的一个。
傅友德和冯胜更是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蓝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主动往圈套里钻。
蓝玉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依旧一脸憨直的模样,咧着嘴笑着。
仿佛,他是真的为能够解甲归田,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好啊。”他说,“你有这份心,朕心甚慰。”
“今日就到这吧,你们都退下吧。”
议事结束了。
蓝玉躬身行礼,第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东阁。
他走得很快,背影挺得笔直。
没有人看到,在他宽大的朝服之下,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了。
走出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憨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他知道,刚才在东阁里,自己是赌赢了。
他的“识趣”,暂时打消了朱元璋立刻动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