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亲又生了。
这是她嫁进沈家的第十年,生的第十个孩子。
一个弟弟。
产房里血气冲天,我娘柳如烟躺在床上,一张脸白得像纸,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惨白的额角。
她太累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稳婆抱着那个皱巴巴的红皮猴子,满脸谄媚地送到我爹沈啸天面前。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又是一位小少爷!”
沈啸天看都没看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目光,贪婪又痴迷地落在我娘亲平坦下去的肚皮上。
“好好调养身子。”
他伸手,粗糙的指腹抚过娘亲苍白的脸颊,语气是命令,也是期待。
“养好了,我们才能要下一个。”
我站在角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又是这句话。
十年了,每一次娘亲生完孩子,我爹都会说这句话。
他看我娘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看一件趁手的工具。
一个能够不断为他开枝散叶,延续沈家香火的器皿。
而我娘,这个传说中被沈啸天从泥潭里救出来,宠爱了十年的女人,只是虚弱地眨了眨眼,连一丝反抗都没有。
她的人生,就是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
从一次怀孕,到下一次怀孕。
周围的佣人们喜气洋洋,仿佛这是一场天大的盛事。
只有我觉得荒谬。
可笑。
又可悲。
沈啸天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我娘身上移开,落在了我身上。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带着审视和盘算。
“沈月,你也不小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你娘为你生了这么多弟弟,你也该为家里做点贡献了。”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三天后,是你弟弟的满月宴,也是你的及笄礼。”
“那天,我会宣布一件事。”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但我已经猜到了。
贡献。
对于沈家的女儿来说,唯一的贡献就是联姻。
成为另一颗巩固沈家地位的棋子。
就像我那几个只见过几面的姐姐一样,被打包送去不同的豪门望族,从此再无音讯。
我的手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我不想。
我不想变成和娘亲一样的人,也不想变成和姐姐们一样的人。
沈啸天似乎很满意我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一屋子的血腥气和压抑。
娘亲的贴身丫鬟春桃走过来,低声劝我。
“大小姐,夫人刚生产完,您别在这儿杵着了,仔细过了病气。”
我看向床上那个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女人。
我的娘亲,柳如烟。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努力地朝我这边偏了偏头。
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听话。
又是这两个字。
从小到大,她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
听你爹的话。
听你哥哥的话。
听话,才能活下去。
我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我忍住了。
在沈家,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院子里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刚出生的十弟被奶娘抱着,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的大哥,沈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沈琅,正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小婴儿。
他看到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怎么?去看我们伟大的母亲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一个只会生孩子的玩意儿,也配叫母亲。”
我冷冷地看着他。
“她也是你的母亲。”
“别!”沈琅夸张地摆了摆手,“我可不敢当。我的母亲,是沈家明媒正娶的主母,早就病逝了。这个,不过是我爹找来暖床顺便生孩子的工具。”
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沈月,你和她一样,身上都流着卑贱的血。”
“你以为爹为什么这么着急给你办及笄礼?”
“因为你已经到了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年纪了。”
我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一丝怯懦。
沈琅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G。
“我听说,李家那个快死的病秧子,最近又在冲喜了。”
“你说,爹会不会把你送过去?”
李家。
我们家最大的对头。
李家那个独子,听说从娘胎里就带着病,常年靠汤药吊着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咽气了。
把我送去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
这不仅是羞辱,更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沈啸天,他真的能做得出这种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沈琅嗤笑一声,“你应该感谢我,提前告诉了你这个好消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好好准备及笄礼吧,我的好妹妹。”
“那将是你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
说完,他便笑着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我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纤细,却毫无力量。
不。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绝不能任由他们摆布我的人生。
三天。
我只有三天的时间。
我的目光,穿过层层院墙,落在了沈家最高的那座阁楼上。
那是沈啸的藏书阁,也是他的禁地。
里面,或许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个能让我逃离这座华丽牢笼的,机会。
夜幕降临,整个沈家都沉浸在添丁的喜悦中。
除了我。
我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院子。
沈家的守卫森严,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每一条暗道都了如指掌。
藏书阁外,两名护卫如同门神一般守着。
我没有硬闯。
我绕到阁楼后面,那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它的枝干,正好搭在三楼的窗沿上。
深吸一口气,我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三楼的窗户没有锁。
我轻轻推开,翻了进去。
一股陈旧的墨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沈啸天的书房。
整个沈家,只有他一个人能进来的地方。
我没有点灯,借着月光,开始在书架上翻找。
账本,信件,地契……
我需要一个足以威胁到沈啸天的把柄。
一个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我的把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书房很大,藏书汗牛充栋。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盒子没有上锁。
我打开它,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
和一枚看起来很普通的玉佩。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透着一股温柔。
是娘亲的笔迹。
“啸天,见信如晤。江南已是春暖花开,不知京中……”
这是娘亲嫁给爹之前,写给他的信。
我一封封看下去,全是些情意绵绵的少女心事。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过爱情?
那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拿起那枚玉佩,入手温润,上面刻着一个“柳”字。
这应该是娘亲的私人物品。
沈啸天把这些东西珍而重之地藏在书房的暗格里,是因为他还念着旧情吗?
可如果念旧情,他又怎么会如此冷酷地对待娘亲?
我百思不得其jg解。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我心里一惊,迅速将信和玉佩放回盒子,关上暗格。
可已经来不及躲藏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楼梯口。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贴在书架的阴影里。
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沈啸天。
而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