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寒夜客腊月里,雪下得正紧,鹅毛似的,
一层层覆盖了永宁侯府庭院里那几株老梅的虬枝。梅红得凄艳,瓣儿在凛冽寒气中微微蜷着,
幽香被风卷着,一丝丝渗进冰冷的廊庑。我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舆地纪胜》,
指尖是凉的,许久也未翻动一页。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噼啪一声轻响,跃起几点星火。
这屋里暖得让人有些发闷。夫人,侯爷……侯爷回府了。
贴身侍女云袖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我嗯了一声,
目光仍落在书卷上,那上面的字迹却模糊起来。沈砚回来了,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
云袖这欲言又止的语气。脚步声杂沓,自垂花门外一路响进来,不止沈砚一人。
我终是抬了眼。帘栊被两个小丫鬟急急打起,裹挟着一股刺骨的寒气,沈砚大步走了进来。
他披着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眉眼依旧清俊锋锐,只是那眼底,
似乎嵌着一点难以化开的什么,不似平日那般古井无波。而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身形纤细单薄,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的鬓边。那里,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支木簪。桃木的,
簪头粗糙地雕成了云纹形状。和我七年前,初入这永宁侯府时,头上戴的那一支,一模一样。
心口像是被什么钝器缓慢地碾过,不疼,只是闷得厉害,连带着呼吸都滞涩起来。
沈砚解下大氅,随手递给旁边的仆从,目光扫过我,淡淡道:收拾一下东厢的暖阁,
让苏姑娘住下。东厢暖阁,是除了主屋外,整个侯府最敞亮、最暖和的地方,
离他的书房最近。云袖的脸色变了变,担忧地看我一眼。我放下书卷,站起身,
脸上应该是在笑的,只是颊边的肌肉有些僵:是,侯爷。我这就去安排。
我的视线与那姑娘对上。她恰巧抬起头,眼里带着小鹿般的惊慌与好奇,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这富贵堂皇的怯怯野心。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像我,
唯有那双眼,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像极了七年前,在城外杏花林中,
抬头望向沈砚时的我。下人们屏着呼吸,手脚麻利地安置行李,
眼神却悄悄在我们三人之间逡巡。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心底的声音:看啊,正主儿回来了,
咱们这位占了七年位置的夫人,怕是要到头了。沈砚没有多看我了,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位苏姑娘身上,领着她往暖阁去,
声音是我许久未听过的温和:舟车劳顿,先歇歇。缺什么,直接吩咐下人。我站在原地,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暖阁的门内,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当夜,沈砚是在暖阁用的晚膳。
小丫鬟战战兢兢来报,说侯爷亲手为苏姑娘剥了蟹,剔了肉,还为她斟了酒。席间,
苏姑娘被酒气呛得咳嗽了几声,侯爷当即沉了脸,斥责下人温的酒不够暖。
云袖气得眼睛发红,在我耳边低语:夫人!您就任由那来历不明的女子……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继续对着铜镜,慢条斯理地卸下发间的珠钗。侯爷高兴就好。
夜色深浓时,我吹熄了灯,躺在冰冷的锦被里。窗外北风呼啸,刮过梅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股清冷的,混合着雪意与酒气的味道弥漫进来。
我没有动,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阖着眼。脚步声靠近床边,然后停下。他就那样站着,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得人胸口生疼。黑暗中,
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落点——我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是七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印记。他看了很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天要亮了。然后,他转身,依旧一言不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门被轻轻合上。我缓缓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里,望着帐顶模糊的绣花纹样,
腕间的疤痕在寂静中,隐隐发烫。第二章梅下影苏姑娘,名叫婉娘,在侯府住了下来。
沈砚待她极好,好得逾越了规矩。绫罗绸缎,珠宝珍玩,如流水般送入暖阁。
她不必晨昏定省,不必立规矩,甚至可以与沈砚同桌而食,笑语晏晏。
府里的风言风语愈发不堪入耳。瞧瞧侯爷那架势,怕是恨不得立刻将人扶正呢。
咱们夫人也是,泥人还有个土性儿,怎么就……嘘!少说两句,
没见侯爷每晚还是去夫人房里么?去又如何?又不留宿,干坐着,
谁知道是个什么缘故……这些话,或多或少都会传入我的耳中。云袖替我委屈,
几次想要发作,都被我按下了。沈砚确实每夜都来。总是在子时前后,带着一身寒意,
有时是酒气,有时是书房里墨锭的清冷味道。他从不点灯,只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圈椅里,
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烙在我腕间那道疤上。他不说话,不要我,
只是看。而我,便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假装熟睡,直到他离去。起初,
我还会因他的到来而心潮起伏,恨意与悲凉交织。但日子久了,竟也麻木了。
就像腕间这道疤,初时溃烂剧痛,如今也只剩下一道麻木的、凹凸不平的皮肉。直到那一日,
雪后初霁,阳光难得地有了些暖意。婉娘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在园子里赏雪景。
她披着一件沈砚新赐的白狐斗篷,毛色纯白,衬得她小脸愈发莹润。她走到了我院落附近,
一眼便瞧见了院墙内探出的那几枝红梅。因着地气暖和,我院里的这几株老梅开得最是繁盛,
铁干虬枝,缀满殷红花瓣,在皑皑白雪映衬下,烈烈如火。婉娘站住了脚,仰头看了许久,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喜爱。她回头,对着身旁的沈砚,声音娇柔,
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侯爷,您瞧那梅花,开得多好。妾身自幼便最爱红梅,
只是家中贫寒,难得一见。若能日日对着,该多好。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落在那一墙灼灼的红云上,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他没有立刻答应,只道:外面冷,
仔细冻着,先回去。但当天傍晚,雪又细细碎碎地落下来时,沈砚踏雪而来,
走进了我沉寂多日的院落。他站在檐下,并未进屋,玄色锦袍的下摆被雪水洇湿了一圈。
廊下的灯笼光晕昏黄,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婉娘身子弱,心思也单纯,他开口,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她喜欢你院里的红梅。风雪声簌簌,隔着一段距离,
我安静地看着他。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所当然的吩咐:你多让着她些。明日,我让人来移走那几株梅树,
栽到她院里去。雪花沾湿了他的睫毛,让他那双总是冷寂的眼睛,
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湿润的错觉。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他说完,
我才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顺的笑容。好。我轻声应道,一个字,
清晰无比。沈砚似乎没料到我答应得如此痛快,审视地看了我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转身步入风雪中。云袖在我身后,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那几株梅树是您……
是我什么呢?我初入府时亲手栽下的?曾几何时,我也以为我爱极了这红梅,
只因沈砚曾赞过一句红梅傲雪,清艳无双。后来才明白,爱的不是梅,是赞梅的人。
而如今,连赞梅的人,也早已移情。我转身回屋,语气平淡:去备些火油来。
云袖愣住了:夫人,您要火油何用?我没有回答,只走到窗边,推开窗,
看着窗外那片在风雪中摇曳,却依旧倔强燃烧着的红。夜色,彻底笼罩了侯府。
第三章焚心火火油的味道刺鼻,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与梅香交织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我亲自提着木桶,将浓稠的、滑腻的液体,一瓢一瓢,
泼洒在梅树虬结的根部和干燥的枝干上。云袖跟在我身后,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劝,
却又不敢,只默默地帮我清开了四周的积雪,以免火势蔓延到房舍。冰冷的液体浸入泥土,
濡湿了树皮。那几株老梅似乎也感知到了末日,在夜风中不安地颤抖着枝条。做完这一切,
我站直身体,将空木桶随手丢在一边。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冷月悬在天际,清辉洒落,
照得雪地一片惨白,也照得那些沾了火油的梅枝,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
我从袖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寒风中明明灭灭。夫人!
云袖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我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俯身,
将那一簇跳动的火焰,凑近了泼洒最多火油的梅树根部。轰——!一声沉闷的爆响,
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浸透火油的树干,随即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向上蔓延,
瞬间便吞噬了低处的枝桠。烈焰腾空,噼啪作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将周围映照得亮如白昼。梅花的红色花瓣在火中迅速蜷曲、焦黑,那曾傲雪绽放的清艳,
在更暴烈、更绝望的赤红面前,不堪一击。热浪扭曲了空气,火光在我眼中跳跃,
映得我的脸庞一片滚烫。几乎是同时,侯府各处响起了尖锐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
走水了!是夫人的院子!快!快去禀报侯爷!人影幢幢,
提桶端盆的下人们乱作一团,水泼在烈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大片白雾,
却根本无法遏制火势。这片梅林,我浇了太多火油,它们烧得那样决绝,
仿佛要将七年的沉寂与隐忍,一并燃尽。夫人!侯爷……侯爷往这边来了!
云袖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那片焚心的火海。
一道玄色的身影,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冲破混乱的人群,直扑向院门。是沈砚。
他衣袍散乱,发冠歪斜,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惶与震怒,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睛,
此刻被火光映照,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林晚意!他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
完全不似平日冷静自持的永宁侯。几名忠仆死死拦腰抱住他:侯爷!危险!去不得啊!
火势太大,灼人的热***得人无法靠近。沈砚力大,几乎要挣脱那些束缚,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盯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梅林,
目眦欲裂: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烧了它们?!火星随着热风飘散,
像一场逆流的红色飞雪。我缓缓转过头,迎上他那双终于,终于为我而惊慌,
为我而失控的眼睛。周围的喧嚣、救火的呼喊、木材燃烧的爆裂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
我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望着他,轻声地,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沈砚,
我从来不爱红梅。他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利箭刺穿。
火光在我眼中明明灭灭,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继续说完了后半句:爱梅的人,是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记最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他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惊惶,
都僵在了那张俊美却瞬间失血的脸上。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茫然,
以及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狼狈与剧痛。爱梅的人,是你。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