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神龛上供着我的验孕棒。红得刺眼的两道杠,在香烛缭绕里像两把烧红的刀子,
直直戳进我眼里。供了整整十年。从我嫁进李家那天起,这根小小的塑料棒,
就成了婆婆李翠芳的心尖肉,眼珠子。她专门在客厅最显眼的博古架上腾空一块地方,
铺上红绒布,擦得锃亮的玻璃罩子一扣,防尘又防手欠。每天早上雷打不动三炷香,
嘴里念念叨叨,无非是“菩萨保佑,老李家香火不断”,“祖宗显灵,
让我抱上大孙子”之类。十年了。香火不断,她头发白了不少。祖宗没显灵,
她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文惊蛰!你看什么看?过来给咱家的‘希望’添炷香!
”婆婆尖利的声音刺破满室的香火气,她正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玻璃罩,那虔诚劲儿,
比伺候祖宗牌位还上心。我没动,靠在厨房门框上,手里削着苹果皮。长长的,
一圈一圈垂下来。“妈,那就是个塑料条子,过期十年了。”我声音没什么起伏,
苹果皮“啪”一声断了。“呸呸呸!童言无忌!”婆婆猛地转身,瞪圆了眼睛,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懂什么?心诚则灵!你看隔壁老王家媳妇,人家诚心拜了五年,
这不就怀上了?还是个带把的!你呀,就是心不诚,心不诚菩萨怎么保佑你?
”她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自己心口,又气呼呼地转头对着验孕棒念叨,“别听她的,
咱不理她,咱该来的总会来!”心诚?我扯了扯嘴角。这十年,
我流的血喝的药抽的筋扒的皮,哪一样不是“心诚”的代价?中药堆满了半个阳台,
苦得能把胆汁呕出来。西药瓶瓶罐罐塞满了抽屉,激素打得我身体像吹气球,情绪像过山车。
大大小小的检查,冰冷的仪器一次次探入身体最深处,羞耻感早就磨没了,只剩麻木。偏方?
蝎子、壁虎、童子尿……只有我想不到,没有婆婆弄不来。我成了个行走的药罐子,
婆婆眼里行走的生育机器。丈夫李成刚呢?像个局外人。开始还跟着婆婆唉声叹气两句,
后来就只剩下敷衍。“妈也是为咱好。”“老人嘛,思想传统。”“再试试呗,万一呢?
”每次我难受得蜷在床上,他顶多递杯热水,然后躲进书房打游戏。他妈是“为咱好”,
那我受的这些罪,算谁的?他的沉默,像钝刀子,一点点割着我的心。“惊蛰啊,
”婆婆擦完玻璃罩,又换上笑脸凑过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檀香味,“妈托人又找了个老中医,
祖传八代专治不孕不育,可灵了!人家说了,你这身子就是宫寒,得温补,得调理!
方子我都拿来了,你看,
里面有鹿茸、阿胶、紫河车……”她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看着她眼底那不容置疑的兴奋和狂热,胃里一阵翻腾。十年了,这种场面周而复始。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香烛味混合着中药残留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压进肺里。“妈。
”我打断她,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厨房里只有削苹果的沙沙声停了,“这药,我不喝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浆。“你说啥?”“我说,从今往后,任何药,
任何偏方,任何检查,都不用了。”我抬起头,
平静地看着她那双因常年期盼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我决定了,我和成刚,
我们不要孩子了。我们是丁克。”时间好像凝固了。香火头细微的爆裂声都清晰可闻。
婆婆脸上的表情从僵硬,到错愕,再到一种无法置信的扭曲。“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划破玻璃,“丁…丁什么玩意儿?你说你不要孩子?
你疯了吧文惊蛰!”“我没疯,妈。我想得很清楚。”我放下苹果和刀,水龙头拧开,
冰水冲刷着指尖的黏腻,“十年,够了。我的身体,我的生活,不能再耗在这件事上了。
”“什么叫够了?!”婆婆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
“文惊蛰!你嫁进我们李家十年!十年!你知道十年意味着什么吗?老李家三代单传!
成刚是独苗!你不生孩子?你想让老李家绝后吗?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你对得起祖宗吗?
对得起我供着的那根棒子吗?啊?!”她激动地摇晃着我,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带着一股浓烈的、腐朽的绝望。“妈,你放开我。”我试图挣脱,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放开?我告诉你,这事儿没门!你想都不要想!”婆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外面听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瞎说?丁克?那是人干的事吗?
那是畜生!畜生才不要自己的崽!你不想当人,我们老李家还要脸呢!
”她的辱骂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畜生?十年求而不得的痛苦煎熬,在她眼里,
竟不如一个虚无缥缈的“香火”重要。我心底最后一丝温存彻底凉透。“妈,这是我的子宫,
我的身体,我的决定。”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声音冷得像冰窖,“跟李家的脸面无关。我是人,不是生育机器。”“你的身体?
你嫁进李家,你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身体就不是你自己的!”婆婆彻底癫狂了,她指着我,
又指向博古架上那个玻璃罩,“那‘希望’怎么办?我供了十年!十年的香火!十年的心血!
就换来你一句‘不要了’?啊?菩萨都看着呢!祖宗都看着呢!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白眼狼!
”她说着,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十年啊!娶了个不下蛋的母鸡啊!老李家要绝后了啊!我不活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哭声震天响,穿透力极强,估计楼上楼下都听见了。
我冷眼看着她撒泼打滚,像在看一场荒诞剧。十年里,她用过晕倒,用过绝食,
用过各种方式施压,唯独这次,是真真正正的绝望,歇斯底里。李成刚终于被惊动了,
趿拉着拖鞋从书房跑出来,一脸懵:“怎么了怎么了?妈!妈您这是干嘛?快起来!
”他慌忙去搀扶他母亲。婆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抱住儿子的腿,
哭得更凶了:“成刚啊!你可得管管你媳妇啊!她…她说她不要孩子了!她要当什么丁克啊!
她这是要咱们老李家的命啊!你快说说她!快让她收回那些混账话!
”李成刚惊讶地看向我:“惊蛰?你…你真这么说了?”“是。”我迎着他的目光,
没有丝毫闪躲,“我说了,我们丁克。不要孩子。”他的眉头立刻锁紧了,
带着明显的不认同和责备:“惊蛰,你胡说什么呢?这事儿怎么能开玩笑?快跟妈道歉!
收回这话!”道歉?收回?我看着他。这个同床共枕十年的男人,
此刻站在他歇斯底里的母亲身边,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看着我。
十年的委屈、痛苦、不被理解的孤寂,在这一刻汇聚成冰冷的怒意。“我为什么要道歉?
”我反问,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哪句话说错了?不要孩子是我的决定。需要道歉吗?
”“你!”李成刚被噎住,脸色难看,“你这不是存心气妈吗?妈这么大年纪了,
你就不能……”“不能什么?”我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的婆婆和站着的丈夫,
“不能继续喝那些苦药?不能继续做那些屈辱的检查?
不能继续为了一个永远可能都实现不了的目标,把自己耗死?李成刚,这十年,你妈逼我,
你呢?你做了什么?你除了躲清静,说过一句‘够了,别逼她了’吗?现在,
我自己说‘够了’,不行吗?”李成刚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婆婆的哭声也小了点,抽抽噎噎地,恶毒地盯着我。“好!
好你个文惊蛰!”婆婆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
“翅膀硬了是吧?敢这么跟你男人、跟你婆婆说话了?行!你不要孩子是吧?我让你不要!
”她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猛地冲向那个神圣的玻璃罩!“妈!你干什么!”李成刚惊叫。
晚了。婆婆一把抓起玻璃罩,狠狠地掼在地上!“哗啦——!”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玻璃渣子飞溅得到处都是。那根被供奉了十年、代表着她全部指望的验孕棒,
像垃圾一样滚落在红绒布上,沾满了灰尘和玻璃碎片。“供!供!供个屁!
”婆婆指着地上的狼藉,对着我嘶吼,“没用的东西!供了十年还是个摆设!
白费了我的香火!你不生,行!我老李家供不起你这尊大佛!滚!你给我滚出这个家!
滚出去!”世界安静了一瞬。只有玻璃碎片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
我看着地上那根被遗弃的验孕棒,又看看状若疯魔的婆婆,
再看看旁边一脸震惊、不知所措、却明显更倾向于他母亲的丈夫。心口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
终于轰然落地,摔得粉碎,竟有种诡异的轻松感。“好。”我点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转身就朝卧室走,“我滚。”“惊蛰!”李成刚这才彻底慌了,想过来拉我。“别碰我。
”我侧身躲开,眼神像看陌生人,“收拾东西需要时间,今晚我住客房。明天一早我就走。
”顿了顿,我补了一句,声音冷得像冰,“另外,李成刚,我们离婚。”“离婚?!
”婆婆和李成刚同时尖叫起来,婆婆的声音更尖利,“你敢!你敢离婚试试!
你这个不下蛋的……”“妈!”李成刚难得地吼了他妈一声,脸色惨白,“惊蛰!你冷静点!
有话好好说!离什么婚啊!”他追进卧室。卧室里,我打开衣柜,拿出行李箱,
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动作干脆利落。“冷静?”我头也不抬,把叠好的衣服往里放,
“李成刚,我这十年还不够冷静吗?冷静地喝药,冷静地检查,
冷静地听你妈骂我是‘不下蛋的鸡’,冷静地看着你一声不吭。现在,我很冷静地告诉你,
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孩子,我不会生。这个家,我也不会待了。
”“可…可我们十年感情啊!”李成刚堵在门口,试图用感情牌。“感情?”我停下动作,
冷笑一声,“你妈指着鼻子骂我‘畜生’‘白眼狼’‘不下蛋的母鸡’的时候,
你的感情在哪儿?你妈砸了那东西逼我滚的时候,你的感情在哪儿?李成刚,别自欺欺人了。
在你和你妈眼里,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子宫。现在这子宫不打算用了,我就一文不值了。感情?
早被你妈日复一日的催逼和你年复一年的沉默磨没了。”他张着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脸上只剩下难堪和慌乱。“你…你非要这么绝吗?”他最后挣扎道。“绝?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拉上拉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比起你们娘俩对我这十年做的事,我这算绝吗?这是解脱。”我拎起箱子,
推开挡在门口的他,“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门口见。带上证件。协议我今晚写好发你,
财产没什么好争的,我只带走我自己的东西和存款。你的东西,我一分不要。
”我拉着箱子走出卧室,无视客厅里还在震惊和愤怒中没回过神的婆婆,径直走向客房。
“文惊蛰!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试试!”婆婆在我身后尖叫,带着最后的虚张声势。
回答她的,是客房“咔哒”一声,反锁门的声音。世界彻底安静了。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
听着外面婆婆愤怒的咒骂和丈夫徒劳的劝解声,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
是十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的生理反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不是悲伤,
是迟来的委屈和巨大的、失重般的疲惫。我终于,为我自己,做了一次主。那天晚上,
婆婆的“疯”才刚刚开始。第二天一早,我拉着箱子出门时,婆婆没再拦着,
只是坐在客厅沙发里,眼睛肿得像核桃,用一种淬了毒的眼神死死剜着我,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会后悔的!文惊蛰!你会遭报应的!”李成刚追了出来,
在楼道里拉住我的箱子:“惊蛰,再谈谈!别冲动!”“没什么好谈的。”我甩开他的手,
“九点,民政局。别迟到。”我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李成刚试图挽回,但看我铁了心的样子,加上婆婆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遥控指挥,
他最终签了字。财产分割清晰明了,我只要了属于我的那部分存款和我婚前买的那个小公寓。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些刺眼。李成刚看着我,眼神复杂:“惊蛰,你…以后怎么办?
”“不劳费心。”我拉开车门,“管好你妈吧。”我以为搬回自己的小公寓,
生活就能重归平静。但显然,
我低估了一个执念了十年、突然被彻底粉碎的老年妇女的破坏力。
离婚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亲戚圈和小区。版本经过婆婆的精心加工,
变得面目全非。在亲戚群里,
心思歹毒”、“攀上高枝就忘本”、“自己生不出孩子就离婚不让男人好过”的现代陈世美。
婆婆化身悲情英雄,哭诉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如何盼星星盼月亮,
却被我这个“蛇蝎心肠”的儿媳欺骗、抛弃,还断了李家香火。在我住的小区里,
故事变成了“李家媳妇生不了孩子被赶出家门”。婆婆充分发挥了她的“人脉”,几天之内,
小区里跳广场舞的大妈、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甚至门口的保安,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
充满了同情、鄙夷或者探究。最离谱的一次,我去买菜,一个不太熟的邻居大妈拉住我,
语重心长:“小文啊,想开点,现在医学发达,总能治好的,别灰心啊!
被婆家赶出来也不是你的错……”我哭笑不得。婆婆的舆论战,打得是真狠。
她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受害者,而我,无论真相如何,
都成了那个“有问题”、“被抛弃”的可怜虫。这还没完。几天后,我接到了李成刚的电话,
语气焦头烂额:“惊蛰!你快来医院看看吧!妈…妈她晕倒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恨她搅乱了我的生活,但毕竟是一条人命。我立刻赶去了医院。
病房里,婆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挂着点滴,闭着眼。李成刚守在一旁,一脸愁容。
“医生怎么说?”我问。“说是急火攻心,血压飙升,还有点轻微脑梗前兆,
得住院观察几天。”李成刚搓着脸,“妈醒过来就哭,说…说都是被你气的,
说临死前就想看你一眼,求你…求你回心转意……”我走近病床。婆婆似乎感应到了,
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水,
个心愿…你…你跟成刚复婚…给妈生个孙子…让妈闭眼吧…求求你了…”她枯瘦的手颤抖着,
声音气若游丝,表演得天衣无缝。若非我太了解她的战斗力,恐怕真要被她骗过去了。
我看着这张曾经刻薄、如今写满“悲苦”的脸,心底最后一点怜悯也消散了。十年催生,
十年压迫,如今还要用死来道德绑架?这戏,演过了。“妈。”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
却足够清晰,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医生说了,您这病,就是气的。安心养病,
别胡思乱想,很快就能好。”婆婆的眼泪卡在眼眶里,似乎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我继续说:“至于孩子的事,我上次就说得清清楚楚了。我不会生。复婚,更不可能。
您要是真觉得是我气病了您,那我以后就不来了,省得您看见我再生气,加重病情。
”“你…你…”婆婆气得嘴唇哆嗦,刚想说什么。“另外,”我打断她,
目光转向一脸震惊的李成刚,“成刚,你妈现在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
以后如果没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就别给我打电话了。我们离婚了,法律上,
我没有义务再来探望前婆婆。这次来,是出于人道主义。再见。”说完,
我不再看病床上瞬间“回光返照”、脸色由白转青的婆婆,也不看旁边目瞪口呆的李成刚,
转身就走,步伐坚定。刚走出病房没多远,
就听到里面传来婆婆中气十足的哭骂声:“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她是铁石心肠啊!
她巴不得我死啊!李成刚!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老婆跑了你妈都要被她气死了啊!